梅雨季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韧劲,淅淅沥沥下了整夜,把石库门的青砖洗得发亮。苏蘅卿推开窗时,弄堂里的积水倒映着二楼的老虎窗,像面碎了的镜子。张阿婆在晾台上收衣裳,蓝布衫滴下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
“蘅卿,沈先生房里的灯亮了整夜呢。”张阿婆的声音裹着潮气飘下来,手里的铜盆磕在栏杆上,发出哐当的脆响,“方才见他往药铺去,许是咳嗽又重了。”
苏蘅卿正往竹篮里装刚蒸好的山药糕,糯米粉的甜香混着雨气漫开来。她指尖划过蒸笼边缘,那里还留着父亲生前刻的花纹——三朵并蒂莲,是母亲的陪嫁物件。昨天补衬衫时沈砚洲袖口的白玉兰,此刻突然在眼前晃了晃,像枚没干透的水印。
拎着竹篮穿过雨巷时,油纸伞的伞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把伞是父亲留下的,伞面上绣着的“风雨同舟”四个字,被岁月洗得发淡,却在伞柄内侧藏着个极小的机关——旋开能露出半截黄铜钥匙,她曾在父亲的皮箱锁孔里见过相同的纹路。
沈砚洲的房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的不是檀香,而是股浓郁的草药味。苏蘅卿敲了三下门,里面传来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脆响,接着是沈砚洲带着沙哑的声音:“请进。”
屋里的窗都关着,八仙桌上摊着副围棋,黑白子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哑光。沈砚洲正对着棋盘蹙眉,指间捏着枚黑子悬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穿了件月白色的棉衫,领口松着两颗扣子,露出的锁骨处有道浅淡的疤痕,形状像片被虫蛀过的叶子。
“闻着药味,沈先生是染了风寒?”苏蘅卿把山药糕放在棋盘边的漆盘里,目光扫过桌角的药碗。褐色的药汁里沉着几片陈皮,碗底结着层药渣,她认得那是治肺伤的方子,父亲生前常喝的。
沈砚洲把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老毛病了,”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药汁,“这棋下到难处,倒忘了时辰。”
苏蘅卿看向棋盘,黑白子绞缠在一起,形成个复杂的“劫”。白棋的气已经很弱,却在边角藏着处精妙的活眼,显然是执黑者故意留下的。她突然想起父亲教她下棋时说的话:“真正的棋手,不是赶尽杀绝,是懂得留三分余地。”
“沈先生这步棋,”她指着棋盘右下角,“若是往这里补一手,白棋就没活路了。”
沈砚洲的目光落在她指的位置,那里确实是白棋的死穴。他抬眼看向苏蘅卿,发现她的睫毛上沾着点雨珠,像落了层霜。“苏小姐也懂棋?”他有些意外,这局棋是他根据闸北军火库的布防图摆的,每个棋子都对应着岗哨的位置,而她指的那步,恰好是日军防御的盲区。
“家父生前爱下几手,”苏蘅卿的指尖轻轻拂过棋盘边缘,那里刻着细密的回纹,和父亲书房里的棋盘一模一样,“他说棋如战局,看似杂乱的落子,其实都连着棋。”
沈砚洲的手指突然顿住。这句话他曾在北平的报社听过,1927年那个雪夜,报社主编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记住,棋子落了就收不回,但气是活的。”那位主编也姓苏,据说有个女儿在上海。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苏蘅卿看见沈砚洲的棉衫袖口沾着点墨渍,形状像朵被揉碎的梅花。她想起父亲给报社写社论时,总爱在袖口沾些墨,说是这样下笔才有劲。
“沈先生这棋局,是照着《忘忧清乐集》摆的?”苏蘅卿突然问。她注意到棋盘左上角的“天元”位空着,那是宋代棋手最爱的落子处,父亲的棋谱里夹着的残页上,就有相同的布局。
沈砚洲的瞳孔微微收缩。《忘忧清乐集》是他母亲的遗物,扉页上有母亲绣的兰花,和苏蘅卿补在他袖口的那朵,针脚竟分毫不差。他突然想起什么,从书架最上层取下个桐木盒子,打开时里面露出副象牙棋子,白子的包浆里嵌着些细小的红痕——那是用胭脂磨的粉,母亲说这样棋子更温润。
“苏小姐认得这棋子?”他把盒子往苏蘅卿面前推了推。第三颗白子的侧面有个极小的缺口,是他十岁时摔在地上磕的,他至今记得母亲当时叹气说:“破了角的玉,反而更真。”
苏蘅卿的指尖抚过那缺口,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父亲的象牙棋子里,也有颗相同缺口的白子,他总说那是“定盘星”,摆棋时必须先落这颗。她抬头看向沈砚洲的眼睛,那里的红血丝里还沾着点药渣,像藏着段熬不尽的往事。
“沈先生的棋谱,可否借我一观?”她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落在棋盘旁的线装书上。书脊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的棉纸,她认出那是1919年版的《海国图志》,父亲的书架上有本一模一样的,只是在“师夷长技”四个字下画了波浪线。
沈砚洲把书递过去时,故意松了松手,书页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开,夹在其中的张泛黄的照片滑了出来。照片上是穿学生装的青年男女,男的眉眼像极了沈砚洲,女的梳着齐耳短发,胸前别着的校徽上印着“南洋公学”——那是苏蘅卿母亲的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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