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天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顺着石库门的老虎窗爬进阁楼,在雕花的木格窗上洇出深色的水痕。苏蘅卿正用软布擦拭案头的青瓷笔洗,布纹擦过冰裂纹的纹路时,楼下突然传来铜环叩门的轻响,三短两长,在雨幕里敲出清越的回音。
她搁下布巾的手顿了顿。这条静安寺路的弄堂里,住户多是世代居住的老户,访客叩门向来有约定的章法——沈家的客人敲四下,张家的亲戚是两长一短,而这三短两长的节奏,她从未听过。
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的呻吟,像是不堪忍受潮湿空气的侵蚀。苏蘅卿扶着雕花木栏杆往下走,旗袍的开衩扫过楼梯转角的铜制烛台,碰落了凝结在烛泪里的半片梧桐叶。这是去年深秋从庭院里飘进来的,被她随手夹在《漱玉词》里,不知何时竟粘在了烛台上。
门环还在有节奏地叩响,力道克制却执着。苏蘅卿透过门楣上的猫眼望去,雨丝斜斜地织成灰蒙蒙的帘幕,门外站着个穿藏青色西装的男人,一手举着黑布伞,一手拎着个牛皮公文包,裤脚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渍,显然是冒雨赶路来的。
请问找谁?她隔着门板问话,声音被潮湿的空气滤得有些发闷。
门外的叩门声停了。男人的声音带着被雨水浸润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在下沈砚洲,冒昧打扰,想借贵地避雨片刻。
苏蘅卿的指尖在冰凉的门闩上顿了顿。沈砚洲这个名字,她在《申报》的财经版见过——那位在南京路开了家西洋钟表行的新派商人,据说能修好十八世纪的珐琅怀表,也能摆弄最时兴的无线电报机。只是她想不通,这样的人物怎会出现在这条连汽车都开不进来的老弄堂。
沈先生怕是找错地方了。她旋开门锁的铜匙,门轴转动时发出老旧的摩擦声,这条弄堂里没有您要找的人家。
门只开了半尺宽,苏蘅卿的身影被门框框成一道纤细的剪影。沈砚洲抬眼时,正望见她鬓边别着的玉簪,水滴顺着簪尾的流苏坠下来,落在素色的旗袍领口,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那玉簪的样式是旧式的双花缠枝,却在簪头嵌了颗极小的钻石,在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极了他母亲梳妆台抽屉里那支陪嫁的首饰。
在下确实是来拜访的。沈砚洲微微欠身,伞沿有意无意地往门内倾了倾,挡住斜飘进来的雨丝,受故人所托,来送样东西给苏老先生。
苏蘅卿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父亲苏明远三年前就已病逝,生前是圣约翰大学的国文教授,与商界人士素无往来。她正要开口回绝,却见男人从公文包里取出个狭长的木盒,紫檀木的盒面上烫着朵暗金的兰草,正是苏家老宅常用的纹样。
这是......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家父与苏老先生曾是同窗,沈砚洲的目光落在她案头那方端砚上,砚池里的墨汁还泛着新鲜的光泽,去年整理旧物时发现的,说是当年借去临摹的孤本,一直没能归还。
雨势突然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苏蘅卿侧身让他进门,闻到他西装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雨水的潮气,竟有种奇异的安稳感。她指着客堂的红木八仙桌:沈先生先坐,我去沏壶雨前龙井。
客堂的挂钟敲了四下,黄铜钟摆的影子在墙上摇晃。沈砚洲的目光扫过条案上的相框,照片里的苏明远穿着长衫,站在紫藤花架下,手里拿着本线装书,眉眼间的温和与眼前的女子如出一辙。他注意到相框边缘有处细微的裂纹,像是被人不小心摔过,又用胶水仔细粘好了。
苏老先生的字,在下早有耳闻。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八仙桌的木纹,尤其擅长蝇头小楷,家父常说,在圣约翰的同窗里,苏老先生的字最见风骨。
苏蘅卿端着茶盏从厨房出来,听到这话时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青瓷杯托上,发出的轻响。她记得父亲临终前说过,当年在圣约翰,确实有个姓沈的同窗,两人因为政见不同吵过架,后来便断了往来——怎么会变成曾是同窗?
沈先生怕是记错了。她把茶盏推到他面前,杯沿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家父生前从未提过有姓沈的同窗。
沈砚洲端起茶盏的手顿在半空。雨丝从半开的门里飘进来,落在他的西装裤上,洇出深色的圆点。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和:或许是在下记错了。不过这木盒里的东西,确实是苏老先生的物件,还请苏小姐收下。
木盒打开时,一股陈年的纸墨香扑面而来。里面是册蓝布封皮的诗集,扉页上有行小楷:赠予砚之兄雅正,明远敬书。苏蘅卿的指尖抚过那行字,指腹触到纸面凹凸的纹路——这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二字的笔画里,还带着他独有的收锋习惯。
砚之是家父的字。沈砚洲的声音放轻了些,看来故人的情谊,比我们想的要深厚。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檐角的水滴顺着龙形排水口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的节奏。苏蘅卿突然注意到沈砚洲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素银戒指,戒面刻着极小的字,样式与父亲留下的那枚如出一辙——那是当年圣约翰大学同窗会定制的纪念戒指,她一直以为父亲的那枚随着他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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