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韧劲,淅淅沥沥打在石库门的晒台上,溅起的水花裹着晾衣绳上的皂角香,漫进苏蘅卿的窗缝。她正用银簪挑开樟木箱暗格的锁扣,簪头碎钻映出的光斑里,父亲留下的那半张仓库地图边缘已泛出浅褐色,像被潮气浸软的枯叶。
楼下突然传来“叮叮当当”的铜铃声,混着沙哑的吆喝:“桂花糖粥——热乎的桂花糖粥——”
苏蘅卿捏着地图的指尖微微收紧。这叫卖声她听了半月,每日辰时三刻准时从巷口飘过,卖粥人的蓝布衫总沾着点青灰色的泥点,鞋跟钉着的铜片敲击青石板,节奏与申报馆报时的钟声分毫不差。而沈砚洲的房门,总在这铃声消失后一刻钟打开。
她将地图折成菱形塞进袖袋,刚推开房门就撞见沈砚洲下楼。他穿着藏青竹布长衫,手里提着个牛皮纸包,油纸的焦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文宝斋”隔壁那家“老正兴”的蟹壳黄,芝麻粒在晨光里闪着油光。
“苏小姐早。”他的金丝眼镜片沾着雨雾,说话时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的袖口,那里还残留着昨夜拆信时蹭到的朱砂印泥,“刚买了点心,不嫌弃的话一起用?”
苏蘅卿的视线落在他提着纸包的手上。食指第二节有圈极淡的勒痕,像是常年握某种细杆器物留下的,与她父亲书房里那支狼毫笔的笔杆粗细恰好吻合。“多谢沈先生,我早上惯喝清茶。”她侧身让开楼梯口,袖袋里的地图边角硌着肋骨,像块发烫的烙铁。
巷口的铜铃声又近了些,卖粥人吆喝的尾音拖着湿漉漉的水汽:“桂花糖粥——加赤豆的嘞——”
沈砚洲的脚步顿了顿,竹布长衫的下摆扫过楼梯扶手上的铜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说来也巧,”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调,“我在北平读书时,巷口也有个卖糖粥的,吆喝声和这位先生竟有七分像。”
苏蘅卿的喉结轻轻滚动。父亲的老友里,有位在北平教书的周先生,抗战爆发后就没了音讯,只记得他左手小指缺了截,据说是年轻时刻印章不小心削掉的。而刚才从门缝瞥见的卖粥人,左手始终揣在蓝布衫口袋里,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暗红色的疤痕,形状像枚模糊的印章。
“沈先生在北平哪个学堂?”她扶着楼梯扶手的掌心沁出细汗,红木扶手上的包浆被磨得发亮,刻着的缠枝纹里还卡着去年的梅雨季霉菌。
“辅仁大学,读的国文系。”沈砚洲的指尖在纸包上轻轻叩击,节奏与申报馆排版车间的活字碰撞声完全一致,“当时教我们金石学的周先生,总爱带我们去琉璃厂看拓片,他刻印章的手艺,北平城里没几个能比。”
铜铃声突然在巷口停了,紧接着是瓷器碰撞的脆响。苏蘅卿和沈砚洲同时望向天井,只见卖粥人的挑子翻倒在青石板上,白瓷碗摔得粉碎,赤豆粥混着雨水漫到王阿婆的酱菜缸旁,在地上画出道暗红的溪流。
“作孽啊!”王阿婆的骂声从厨房窗户探出来,“我这缸酱萝卜刚腌上三天,被你这粥水泡了,还怎么吃?”
卖粥人却没理会,跌跌撞撞地往巷口跑,蓝布衫的后襟掀起,露出腰间别着的半截硬物,轮廓像是支短枪。沈砚洲突然将牛皮纸包塞进苏蘅卿手里:“帮我拿一下。”话音未落,人已冲下楼梯。
苏蘅卿攥着还温热的蟹壳黄,站在楼梯口看见沈砚洲追上卖粥人,两人在巷口的法国梧桐下低声说着什么。卖粥人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沈砚洲后转身钻进对面的弄堂,蓝布衫的影子在雨幕里缩成个小黑点,很快就消失在石库门的迷宫里。
沈砚洲回来时,竹布长衫的肩头沾了片梧桐叶,叶尖还滴着水。他将油纸包揣进怀里,脸上带着种不寻常的潮红:“刚才那位先生说家里有急事,跑太急才打翻了挑子。我已赔了他钱,也给王阿婆重新买了缸酱菜。”
苏蘅卿注意到他揣油纸包的位置,正是昨天藏钢笔的内袋,竹布衫的布料被撑出个不规则的轮廓,像是卷起来的宣纸。而卖粥人消失的那条弄堂,尽头是处废弃的印刷厂,去年冬天她去那里捡过废报纸,看见车间里堆着如山的铅字模,上面的汉字大多是日文。
“沈先生认识他?”她咬了口蟹壳黄,芝麻粒粘在唇上,甜香里混着淡淡的油墨味——这不是“老正兴”的味道,倒像是申报馆印刷车间特有的机印油墨,带着股金属的腥气。
“不算认识,”沈砚洲的喉结滚动了下,金丝眼镜片后的目光飘向巷口,“只是看着面善,许是以前在北平见过。”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是我托人从苏州带来的香粉,据说对梅雨季的湿疹有效,苏小姐若不嫌弃……”
苏蘅卿接过瓷瓶的瞬间,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茧子的分布绝非握笔杆能形成的,更像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父亲当年在军队时,右手虎口就有这样的茧子,只是比沈砚洲的更深些,带着硝烟熏过的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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