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的潮气漫过石库门的青砖时,苏蘅卿正用银簪挑着灯芯。黄铜灯盏里的灯油泛起圈涟漪,映得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泛着层朦胧的绿,像极了窗外被雨水泡得发胀的芭蕉叶。
“小姐,沈先生送的那盆茉莉,根怕是烂了。”侍女春桃举着油纸伞进来,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捧着只裂了缝的青瓷盆,“我刚去后园看,花瓣落了一地,土都能攥出水来。”
苏蘅卿挑灯芯的手顿了顿。那盆茉莉是三日前沈砚洲送来的,说是从法租界的花房特意选的,花瓣边缘带着圈淡淡的金边。当时他站在天井里,玄色长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的水珠溅在石阶上,像串没说出口的话。
“扔了吧。”她把银簪插回鬓间,镜面匣子里映出的鬓角,还别着支珍珠耳坠——那是去年沈砚洲在拍卖行拍下的,说是配她新做的月白旗袍正好。可如今旗袍压在樟木箱底,珍珠蒙上了层灰,像蒙尘的往事。
春桃刚要转身,院门外突然传来“吱呀”声。两人对视一眼,春桃慌忙把青瓷盆藏在门后,苏蘅卿吹灭灯盏,只留窗台上那盏琉璃灯,光透过雨帘,在青砖地上投下片破碎的暖黄。
脚步声踩在积水里,带着黏腻的湿意。苏蘅卿拢了拢披肩,指尖触到披肩内侧的暗袋,那里藏着半张撕烂的电报,边角的火漆印已经模糊,但“沈家码头”四个字依旧清晰——三日前沈砚洲送来茉莉时,她在他长衫的口袋里,瞥见了同样的火漆印。
“蘅卿。”沈砚洲的声音隔着雨帘传来,带着点沙哑,“我知道你在。”
苏蘅卿没应声。琉璃灯的光里,她看见他站在天井中央,手里举着把黑色的洋伞,伞骨上挂着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的声响。他的玄色长衫湿了大半,袖口沾着片深褐色的污渍,像是被什么东西染的。
“码头的事,我知道你听说了。”沈砚洲把伞柄往地上顿了顿,伞面上的雨水顺着伞骨淌下来,在他脚边积成个小小的水洼,“但那批货不是我的,是被人栽赃的。”
苏蘅卿走到窗前,指尖按在冰凉的玻璃上。三日前的深夜,十六铺码头起了场大火,据说烧了整整三船的货,巡捕房在灰烬里找到几箱鸦片,箱子上印着的“沈记”二字,在火光里烧得扭曲——而整个上海滩,敢用这两个字的,只有沈砚洲的父亲沈啸山。
“沈记的箱子,不是只有沈家人能调动。”她的声音很轻,像被雨打湿的蛛丝,“就像你送我的茉莉,谁知道盆底下藏着什么。”
沈砚洲突然掀开伞。雨丝斜斜地打在他脸上,他却像是没察觉,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只白玉扳指,扳指内侧刻着个极小的“苏”字。“这是当年你父亲托我父亲保管的,说等你及笄就给你。”他的声音带着颤,“我知道你恨沈家,恨我父亲逼死你父亲,但我……”
“沈先生怕是记错了。”苏蘅卿打断他,琉璃灯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我父亲是病死的,与沈先生无关,更与沈家无关。”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袖口的污渍上,“倒是沈先生,袖口的血渍,是码头的火盆烫的,还是……别的什么?”
沈砚洲的脸色在雨夜里白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口,却把那片污渍露得更明显:“是救火时蹭到的煤烟。”
“煤烟是黑的,沈先生。”苏蘅卿的指尖在玻璃上划出道痕,“而你袖口的,是暗红的,像被雨水泡淡的血。”
雨突然下大了,砸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叶片。沈砚洲的伞柄在青石板上划出道浅痕,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份报纸,隔着雨扔到苏蘅卿脚边——报纸上的“沈记码头大火”标题旁,印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里有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正往火里扔着什么。
“这是巡捕房拍到的。”沈砚洲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说与沈家无关,那这个女人是谁?”
苏蘅卿捡起报纸,照片上的女人侧影确实像她,可她认得那件旗袍——是去年沈砚洲送的那件,早被她剪碎了。她突然想起春桃前几日说的,隔壁弄堂的阿香借过她的旧旗袍,说是要去码头见个“大人物”。
“是阿香。”她把报纸揉成一团,“你码头的账房先生王秃子,欠了她赌债,用三箱鸦片抵的。她怕被巡捕房查到,才放火想烧掉。”
沈砚洲的伞“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雨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在青石板上,与积水融在一起。“你怎么知道?”
“因为王秃子是我父亲当年的账房。”苏蘅卿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哭腔,“他偷走我家的地契去赌,被你父亲打断了腿,却反过来帮你们沈家害我父亲!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些鸦片箱子上的‘沈记’,是你父亲故意印的,就是想让巡捕房以为是你私吞的,好把你赶出沈家!”
雨夜里,她的声音被打得七零八落,像碎掉的琴音。沈砚洲站在雨里,湿冷的长衫贴在身上,像层化不开的枷锁。他想起父亲前日在书房说的话:“那小子留着就是祸害,借巡捕房的手除了他,沈家的产业才能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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