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卿将银簪浸在温水中,指尖捻着块细绒布,轻轻擦拭珍珠表面的血污。晨光从石库门的气窗斜照进来,在铜盆里投下道碎金似的光,随着水波晃动,像极了母亲生前梳妆台上那盏琉璃灯的光晕。
“还能看清字吗?”沈砚洲站在门边,身上的湿衬衫换了件干净的白棉布褂子,是从巷口成衣铺临时买的,领口有些歪,衬得他平日里凌厉的眉眼柔和了几分。他手里端着碗刚从阿婆那里讨来的热粥,瓷碗边缘还沾着圈米浆。
苏蘅卿没回头,指尖的绒布突然顿住。珍珠内侧的刻字在温水里渐渐显形,不是她猜想的数字或地址,而是两个极小的篆字——“归墟”。这是父亲书房里那只紫檀木盒的锁扣刻字,她小时候偷摸摆弄过,被父亲发现时,他只是笑着敲了敲她的额头,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看清了。”她声音有些发紧,将银簪从水里捞出来,用绢帕吸干水分。珍珠上的血色褪尽,露出温润的白,那两个篆字像两粒埋在玉里的沙,硌得她指尖发麻,“是‘归墟’。”
沈砚洲走过来,俯身看向银簪。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鬓角,带着淡淡的粥香,苏蘅卿的耳尖倏地发烫,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手肘却撞到了身后的木箱——里面装着父亲生前的旧书,昨晚匆忙间从仓库带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整理。
木箱盖“吱呀”一声弹开,几本线装书滑落在地。最上面那本《南华经》散开了页,夹在里面的张宣纸飘到沈砚洲脚边。他弯腰拾起,纸上是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苏公馆后院的紫藤架,藤下坐着个穿长衫的男人,背对着画者,手里捧着只青釉茶杯,茶杯旁写着行小字:“丙戌年暮春,与松本论《逍遥游》”。
丙戌年,正是父亲去世前一年。苏蘅卿记得那年春天,松本太郎确实来苏公馆住过半月,父亲每日陪他在紫藤架下读书,她以为只是寻常的文人雅聚,如今看来,那杯茶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禅意。
“这画……”沈砚洲的指尖拂过画中人的衣角,墨色里混着点极淡的朱砂,与松本商会的朱砂印同出一辙,“令尊懂日语?”
“不仅懂,”苏蘅卿捡起《南华经》,翻到夹宣纸的那页,页眉有父亲用朱笔写的批注,是行流畅的日文,“父亲年轻时在东京留过学,和松本太郎是早稻田的同窗。”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但我总觉得,他们不是普通的同窗。”
有次她半夜起夜,看见父亲在书房烧信,火光里闪过“军部”“密令”几个字,还没看清,就被父亲厉声喝止。那时她只当是父亲生意上的烦心事,现在想来,那火盆里烧掉的,或许是能揭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沈砚洲将宣纸折好放进衣袋,目光落在木箱里的另一本书上——《海国图志》的封皮内侧,贴着张泛黄的船票,是丙戌年深秋从横滨到上海的客轮票,乘客姓名处写着“松本太郎”,但检票口的印章却是上海码头的,日期正是松本离开苏公馆的第三天。
“他根本没回日本。”沈砚洲指尖敲了敲船票,“他在上海待了至少三个月。”
苏蘅卿的心跳漏了一拍。父亲去世是在腊月,也就是说,松本太郎离开苏公馆后,一直潜伏在上海,直到父亲死后才露面。这三个月里,他在做什么?父亲的死,是不是与他的潜伏有关?
“沈探长,”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父亲的几枚旧印章,“你看这个。”她挑出枚牛角印,印面刻着“归墟”二字,与银簪上的篆字分毫不差,“这是父亲用来盖在重要文件上的印。”
沈砚洲接过印章,在宣纸上盖了个印,与画中茶杯旁的朱砂印比对——大小、字体、甚至印泥的色泽都完全一致。“令尊把最重要的东西,都用这个印做了标记。”他抬头看向苏蘅卿,晨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片浅浅的阴影,“你知道‘归墟’指的是什么地方吗?”
苏蘅卿摇头。她只记得父亲说过,归墟是《山海经》里的无底之谷,天下之水都归往那里。但父亲书房的紫檀木盒始终锁着,她从没见过里面的东西。
“咚咚咚——”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阿婆慌张的声音,“蘅卿小姐,巡察房的人又来了!说要找沈探长!”
沈砚洲与苏蘅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他将印章和船票塞进她手里:“收好,我下去看看。”转身时,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棉布传来,“无论谁问起,都别说见过这些东西。”
苏蘅卿的手腕微微发烫,她点点头,看着他快步下楼,长衫的下摆扫过楼梯的木棱,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根弦在她心上轻轻拨了一下。
她慌忙将印章和船票藏进铁皮盒,塞进床板的暗格里——那是母亲生前藏首饰的地方,只有她知道。刚盖好床板,就听见楼下传来争执声,是沈砚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还有个陌生的男声,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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