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洲推开苏公馆西花厅的竹帘时,雨丝正顺着飞檐的兽头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麻麻的浅坑。他身上的深色西装还带着潮气,袖口沾着点墨痕——方才在车里改一份洋行的电报,笔尖的蓝黑墨水被风卷着溅上去的。
“沈先生倒是准时。”苏蘅卿正临窗坐着,手里拈着支狼毫,宣纸上是半阕未完成的《雨霖铃》。她穿了件月白色的软缎旗袍,领口绣着几簇银线兰草,雨雾漫进窗棂,在她鬓角的珍珠耳坠上凝出细小的水珠,像落了粒碎星。
沈砚洲的目光在宣纸上顿了顿。“寒蝉凄切”四个字写得清瘦,笔锋却藏着韧劲,最后一笔“切”字的竖钩,陡然转了个凌厉的弯,划破了纸面的平静。他记得去年在静安寺的书画展上,她写的还是圆润的赵体,如今竟掺了几分米芾的癫狂。
“听闻苏小姐最近在整理先父的手稿?”他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的雕花。苏蘅卿的父亲苏明远是前清的翰林,藏书楼“芸香阁”在沪上极有名气,去年冬天突发脑溢血过世,留下满屋的古籍字画,据说其中有几卷宋刻本,是日本人觊觎已久的。
丫鬟阿香端来雨前龙井,青瓷杯盖掀开时,水汽裹着茶香漫上来。苏蘅卿放下笔,指尖在杯沿轻轻划了圈:“不过是些无用的笔墨,哪敢劳动沈先生特意跑一趟。”她的语气淡淡的,眼角却瞟向他西装内袋——那里鼓鼓囊囊的,想必是带来的东西。
沈砚洲笑了笑,从内袋取出个紫檀木盒。盒盖打开的瞬间,露出半方青灰色的砚台,砚池里还留着浅浅的墨痕,边缘刻着“芸香”二字,是苏明远的常用之物。“上周在拍卖行见着的,想着或许是苏府流出去的旧物。”
苏蘅卿的指尖猛地收紧,杯盖在桌面磕出轻响。这方“松花砚”是她幼时在父亲书房玩耍时摔裂的,后来被父亲用金箔补了裂痕,一直放在书桌的左上角。去年办丧事时乱作一团,书房里少了不少东西,她以为这砚台早被当废纸般扔了。
“多谢沈先生。”她伸手去接,指尖触到砚台的刹那,两人的手不经意间碰在一起。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是常年握笔和摆弄机械的缘故;她的指尖微凉,沾着宣纸上未干的墨香。像有细微的电流窜过,苏蘅卿猛地缩回手,耳尖泛起薄红。
雨突然大了起来,打在窗上的芭蕉叶上,发出噼啪的响。沈砚洲看着她将砚台小心翼翼地放进锦盒,注意到她旗袍下摆沾着点泥渍——不是公馆里的青石板灰,倒像是郊外的黄土,混着些细碎的草屑。
“苏小姐近日去过城外?”他状似随意地问,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玉镯上。那玉镯是暖白色的羊脂玉,内侧有道极细的裂痕,是去年苏明远出殡那天,她跪在灵前摔的。
苏蘅卿的动作顿了顿,将锦盒推到桌角:“去给先父上坟了。”她的声音低了些,“芸香阁的书,总不能一直堆着。前几日托人去乡下找了处库房,想先挪过去。”
沈砚洲端起茶杯,茶沫在水面聚了又散。他知道日本人的“东亚书局”最近一直在打听苏府藏书的下落,管事的森田少佐上周还在宴会上旁敲侧击,说愿意出高价“借阅”几卷孤本。苏蘅卿此刻要把书转移,怕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库房地址定了?”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的声音在雨声里格外清晰,“若是信得过,我让洋行的车队帮忙,夜里走更稳妥些。”
苏蘅卿抬眼望他,雨雾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沈砚洲的祖父曾是晚清朝臣,后来家道中落,他靠自己在洋行打拼,如今在租界里也算有头有脸。但苏明远生前最不喜这些“洋务派”,总说他们“失了祖宗的根”,她幼时听父亲说过不下十次。
“沈先生的好意心领了。”她避开他的目光,重新拿起狼毫,笔尖在砚台里蘸了蘸,“只是些旧书,不必惊动洋行。”
沈砚洲没再坚持。他知道苏蘅卿的性子,外柔内刚,就像她写的字,看着温婉,骨子里却藏着不肯折的傲气。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的纸,推到她面前:“这是森田最近的活动记录,或许……能派上用场。”
纸上是用铅笔写的名单,标注着哪些人最近和东亚书局有往来,其中竟有几位是苏府的远亲。苏蘅卿的指尖划过“苏明哲”三个字,指节泛白——那是她三叔,去年父亲病重时,还假惺惺地来探望,原来早和日本人勾搭上了。
“沈先生怎么会有这个?”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怕,是怒。
“洋行的电报房接到几封密电。”沈砚洲看着她眼底燃起的火苗,补充道,“森田不仅想要书,还在找一幅《江行初雪图》,说是令尊生前藏着的。”
苏蘅卿猛地抬头。那幅画是五代画家赵干的真迹,父亲临终前特意嘱咐她藏好,说画轴里卷着些“不该见光的东西”。她一直以为是父亲老糊涂了,此刻听沈砚洲提起,才知其中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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