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漫过沪上的屋顶。沈砚洲书房的窗棂刚糊上新的云母纸,昏黄的灯光透出来,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
苏蘅卿立在廊下,指尖捏着张刚写就的扇面。宣纸上是她新填的《鹧鸪天》,墨迹尚未全干,“鬓边香”三个字的收笔处,洇出一小团浅灰,倒像是被晚风拂过的泪痕。
“进来吧,门没锁。”
沈砚洲的声音混着翻书的沙沙声从屋里传来,苏蘅卿推开门时,正见他坐在临窗的圈椅上,手里捧着本《海国图志》,书页间夹着支玉簪——那是前几日她不慎遗落在他这里的,簪头雕着朵半开的玉兰,是母亲留给他的旧物。
“先生在看魏源的书?”她将扇面搁在案几上,目光掠过他指间的玉簪,忽然想起幼时在苏州,母亲总说“玉能养人,也能记情”。
沈砚洲合上书,指尖摩挲着泛黄的封皮:“看些旧书,倒能想起些被忘了的道理。”他抬眼时,灯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片浅浅的阴影,“这扇面是给我的?”
“是前日答应先生的。”苏蘅卿点头,见他伸手去取,慌忙补充道,“字写得仓促,怕是入不了眼。”
他拿起扇面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方才捏过的地方。宣纸上残留的体温混着淡淡的松烟墨香,像条无形的线,轻轻缠上他的手腕。他垂眸看着那行“沪上烟雨没归舟”,笔锋间的清劲里藏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倒比刻意的工整更见真心。
“‘没归舟’三个字,用得好。”他指尖点在“没”字的捺脚上,“不是‘阻归舟’,也不是‘误归舟’,是这烟雨主动将归舟吞了去,倒有几分宿命的意思。”
苏蘅卿心头一跳。她写这三个字时,原是想起上月码头被扣的药品,不知那些等着救命的人,还能不能等来“归舟”。此刻被他点破,倒像是心事被人窥见,脸颊微微发烫。
“先生过誉了。”她转身去看案上的砚台,那里搁着方端溪名坑的旧砚,砚池里的墨汁还泛着光泽,“先生今日也练字了?”
“临了张《兰亭序》。”沈砚洲起身,从画筒里抽出幅字,“总觉得‘惠风和畅’四个字,写不出王羲之的从容。”
宣纸铺开时,墨香扑面而来。苏蘅卿看着那行字,忽然发现“和”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格外长,像要把纸上的留白都填满。她想起前日在霞飞路看见的告示,日军又在租界边缘增了岗哨,所谓的“惠风”,早已是镜花水月。
“乱世里的从容,本就难写。”她轻声道,指尖拂过纸面,“先生能写出这份念想,已是难得。”
沈砚洲望着她低垂的眼睫,灯光在她鬓角的碎发上跳跃,像落了只停不稳的萤火虫。他忽然想起昨夜去仓库清点物资,看见那批被扣的药品终于通过秘密渠道转运出去,带队的学生手里,正攥着张她画的《夜归图》——想来是义卖时被买走的。
“昨日见着你的画了。”他声音放轻了些,“在个学生手里,被汗水浸得发皱,却还当宝贝似的护着。”
苏蘅卿猛地抬头:“药品……”
“已经送出去了。”他点头,眼底漾起点笑意,“那学生说,看着画里的灯影,就觉得再难的路,也有亮着灯的地方。”
她望着他嘴角的笑意,忽然觉得满室的墨香都变得清甜。原来那些藏在画里的暖意,真的能穿过风雨,落到需要的人心里。就像此刻他眼底的光,明明暗灭间,竟比案上的灯火更让人安心。
“先生可知,”她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我画那灯影时,想着的是……”
话未说完,巷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张妈的呼喊:“苏小姐!不好了!”
两人同时转头,见张妈扶着门框喘气,手里捏着张揉皱的电报。“方才邮局送的……说是从苏州来的……”
苏蘅卿接过电报时,指尖抖得厉害。电报纸上的字迹潦草,“老宅被焚”“亲人失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前发黑。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恰好撞进沈砚洲怀里。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传过来,带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别急,”他声音低沉而沉稳,“电报上只说失散,未必是……”
“苏州的老宅,是我唯一的念想了。”苏蘅卿的声音碎在喉咙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他的长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我娘的牌位还在祠堂里……”
沈砚洲抬手替她拭泪,指尖触到她滚烫的脸颊,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他想起初见她时,她站在画展上,背影挺得笔直,像株遭了霜却不肯弯腰的翠竹。此刻这株翠竹终于显露出脆弱,倒让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我让人去苏州查。”他扶着她在圈椅上坐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明日一早就动身,就算翻遍废墟,也定要找到你娘的牌位,找到你的亲人。”
苏蘅卿望着他紧抿的唇线,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危急时见人心”。在这沪上的烟雨里,她像片无根的浮萍,是他一次次伸手,让她不至于彻底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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