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沈砚洲立在静安寺路的回廊下,看雨丝斜斜地织进对面的法国梧桐,叶尖垂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里映着百乐门旋转的霓虹,像揉碎了的星子。
“沈先生也爱躲雨?”
一把素色油纸伞从廊柱后转出,伞檐下的苏蘅卿穿着件月白旗袍,领口绣着几枝银线兰草,雨水打湿的鞋尖沾着点泥,反倒衬得脚踝愈发莹白。她手里捏着个青瓷茶盏,水汽顺着杯沿漫上来,在她眼下凝成层薄雾。
沈砚洲的指尖在伞柄上转了半圈。这把黑檀木伞是前几日在拍卖行拍下的,伞骨内侧刻着“民国十七年”的小字,恰是他祖父在沪上办纱厂那年。“苏小姐不是在霞飞路的画展?”他记得今早的帖子,是法国领事馆举办的印象派画展,苏蘅卿的老师——那位旅居巴黎的女画家,今晨刚从马赛港登岸。
苏蘅卿低头抿了口茶,盏底的残茶晃出个小小的旋涡。“画展不及这雨有趣。”她抬眼时,睫毛上还挂着点雨珠,“沈先生可知,这静安寺路的梧桐,是光绪年间一位道台亲手栽的?如今道台府早成了洋行,倒剩这些树还守着旧日子。”
雨突然下得急了。沈砚洲下意识将伞往她那边倾了半寸,黑檀木柄与她的油纸伞骨轻轻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他闻到她发间的冷香,是苏州的“露华浓”香膏,去年在山塘街的老字号见过,掌柜说这方子是明末传下来的,用晨露拌着白茉莉捣成的。
“苏小姐似乎对旧物格外上心。”沈砚洲的目光落在她旗袍盘扣上,那枚翡翠扣扣水头极好,却在边缘有道细微的裂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掰过。他想起上月在古董行见到的那支“烬余簪”,银鎏金的簪头断了半面,掌柜说原是苏州望族苏家的物件,十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只剩这残簪流落在外。
苏蘅卿的指尖突然收紧,茶盏在掌心硌出道红痕。“旧物好,旧物不会骗人。”她转身望向雨幕里的百乐门,霓虹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扭曲的光,“就像这曲子,《夜来香》唱了三年,换了七八个歌女,调子还是一样的。”
雨幕中突然冲出辆黄包车,溅起的泥水差点打湿她的旗袍下摆。沈砚洲伸手拦了一下,掌心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腕,隔着薄绸也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轻颤。“我送你回去。”他扬手招来自家的黑色轿车,车身上的雨刷正左右摆动,擦出片清晰的玻璃,映着两人交叠的伞影。
车里的香氛是他惯用的雪松味,与苏蘅卿身上的茉莉香缠在一起,竟生出种奇异的安宁。沈砚洲从后视镜里看她,她正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侧脸的轮廓在路灯下明明灭灭,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经过四马路时,她忽然轻声说:“停一下。”
街边的旧书摊在雨棚下支着,摊主正用塑料布盖书。苏蘅卿下车时,沈砚洲替她撑开伞,看见她从摊角翻出本泛黄的《漱玉词》,书页间夹着半朵干枯的白梅。“这是……”
“十年前在苏州拙政园捡的。”她指尖抚过梅瓣,“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我和母亲在卅六鸳鸯馆听评弹,她摘下鬓边的梅花,夹进了这本书。”
沈砚洲的心猛地一沉。十年前的苏州大火,苏家老宅烧了三天三夜,报上说苏夫人没能逃出来。他想起那支“烬余簪”,断口处的鎏金里嵌着点焦黑的布屑,鉴定的老掌柜说,像是上好的杭绸烧成的——恰是苏夫人最爱的衣料。
车重新启动时,苏蘅卿正翻到“梧桐更兼细雨”那页,指尖在“点点滴滴”四个字上反复摩挲。沈砚洲忽然开口:“下月我要去苏州,处理些祖产的事。”他看着她的侧脸,“听说寒山寺的晚钟,雨季听来最有滋味。”
雨刷器突然卡住了,玻璃上的水痕弯弯曲曲,像条没头的蛇。苏蘅卿合上书的动作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沈先生可知,寒山寺的钟,十年前曾裂过一道缝?”她转头时,眼底的雨雾里浮出点红,“那年冬天特别冷,敲钟的和尚说,是钟里藏着的冤魂在哭。”
轿车在霞飞路的公寓楼下停住。雨还在下,打在车顶噼啪作响。苏蘅卿推开车门时,沈砚洲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枚翡翠盘扣硌在他手心里,裂痕处的棱角刺得人发疼。“那支簪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苏蘅卿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惊起的鹿。她猛地抽回手,油纸伞“啪”地掉在地上,伞骨散了架。雨丝立刻打湿了她的头发,那股茉莉香混着雨水的湿气,变得有些呛人。“沈先生说什么?”她的声音在发抖,却偏要仰起脸,“我不懂。”
沈砚洲弯腰捡起那把散了架的油纸伞,竹骨上刻着个小小的“苏”字。他想起古董行掌柜说的话,苏家大小姐当年被救出来时,手里就攥着把刻着名字的油纸伞,伞骨断了三根,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我在拍卖行见到过支簪子,”他缓缓开口,目光一寸寸扫过她苍白的脸,“银鎏金的,断了半面,掌柜说原是你母亲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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