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总来得猝不及防,前几日巷口老槐树还留着半树青黄,一场夜霜过了,晨起再看,满枝桠的叶子都染成了焦糖色,风一吹,便簌簌落在灰瓦墙根下,叠出薄薄一层暖。苏微婉裹紧了身上的藏青夹袄,领口别着的珍珠扣被风灌得微凉,她站在廊房二条的街口,望着前方那块褪了色的黑底金字招牌——“宝蕴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枚半寸长的白玉残片。
这残片是从沪上老宅的暗格里找出来的,边缘被岁月磨得温润,只余下半朵缠枝莲的纹路,花瓣尖端还嵌着一粒细如粟米的红宝石,是当年母亲贴身戴的那支玉簪的零碎。沪上局势乱后,父亲留下一句“北平寻簮”便没了踪迹,她辗转来此半月,问过琉璃厂的小摊,访过旗人聚居的胡同,却连“缠枝莲纹白玉簮”的影子都没摸着,直到昨日在客栈听茶客闲聊,说宝蕴斋的秦掌柜见多识广,北平城里的老物件,就没有他辨不出来历的。
抬脚跨进宝蕴斋的门槛,门上挂着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驱散了些许檐下的寒气。店里比外头暖些,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混着旧木头的味道。博古架从门口一直排到里间,架上摆着青瓷瓶、铜香炉、紫檀摆件,每一件都用玻璃罩着,衬得屋里昏沉沉的光都添了几分古意。柜台后坐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者,头发梳得整齐,用一根乌木簪子绾着,正低头拨弄着算盘,指节上的老茧蹭过算珠,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掌柜的,打扰了。”苏微婉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压得柔缓,怕惊着这满室的静。
秦掌柜抬起头,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浅沟,他放下算盘,目光落在苏微婉身上,从她的蓝布旗袍下摆扫到领口的珍珠扣,最后停在她攥着袖袋的手上,语气平和:“姑娘是来寻物件,还是来寄卖?”
“我想向掌柜的打听一件东西。”苏微婉说着,从袖袋里取出那枚白玉残片,轻轻放在柜台上。残片在昏光下泛着莹润的白,红宝石的光点像是落在雪上的火星,“您瞧瞧,认得这上面的纹路吗?”
秦掌柜拿起残片,指尖在纹路处细细摩挲,眉头慢慢蹙了起来。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又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放大镜,对着残片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缠枝莲纹,嵌宝工艺,看这玉质,是和田籽料,而且是老坑的——姑娘,这残片是从哪来的?”
“是家母留下的遗物。”苏微婉垂了垂眼,“原本是一支玉簪,后来遭了变故,只剩这一点。我听人说,北平城里或许有人见过同款的簪子,所以来问问掌柜的。”
秦掌柜把残片放回柜台上,推到苏微婉面前,他端起桌上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热气氤氲着他的脸:“姑娘,不是我不肯说,这缠枝莲纹白玉簮,不是寻常物件。早年间,这簪子有个名号,叫‘并蒂莲簮’,传说是前清光绪年间,内务府造办处给珍妃做的,后来庚子年乱了,珍妃投了井,这簪子就跟着没了下落。”
苏微婉心里一紧:“珍妃的物件?可我母亲……她只是沪上一个普通商户的女眷,怎么会有这样的簪子?”
“这就说不准了。”秦掌柜喝了口茶,喉结动了动,“乱世里,宫里的东西流落到民间的多了去了。有的是太监偷出来卖的,有的是兵荒马乱时被抢的,还有的是王公贵族败落了,拿出来换钱的。不过这并蒂莲簮,近十年里,我只听过一次消息。”
“什么时候?”苏微婉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了些急切。
“十年前吧,”秦掌柜回忆着,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着,“那时候有个穿洋装的男人来店里,也是问这并蒂莲簮。他说他从南方来,手里有半幅画,画里就有这簪子,想找全了凑个念想。我当时劝他,北平城里水深,这种老物件沾不得,他不听,后来就没再见过他。”
苏微婉心里咯噔一下——父亲临走前,确实带走了半幅《寒江独钓图》,画轴里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宝蕴斋”三个字。难道秦掌柜说的那个南方男人,就是父亲?
“掌柜的,”苏微婉攥紧了残片,指尖有些发凉,“那个男人,有没有说过他叫什么?或者有什么特征?”
秦掌柜摇了摇头:“那时候我还没现在这么老糊涂,也问过他名字,他只笑了笑,说叫‘阿山’,听着就像个假名。不过他左手虎口处有个疤,像个月牙形,我记得清楚,因为他递烟给我的时候,我瞧见了。”
虎口的月牙疤——苏微婉的心猛地一跳。父亲左手虎口处确实有个疤,是年轻时在船厂做工,被铁板划到的,当时缝了三针,愈合后就成了月牙的形状。原来父亲十年前就来过北平,还找过宝蕴斋!那他这次再来,是不是已经有了线索?
“叮铃”,门上的铜铃又响了,打断了苏微婉的思绪。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提着个黑色皮箱,进门就笑着打招呼:“秦掌柜,好久不见,您身子还这么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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