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秋将那枚磨得光滑的沉香木算珠在指间转了第三圈时,永定门火车站的蒸汽笛声终于刺破北平深秋的晨雾。黑色呢子大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藏着的暗格——那里贴身放着半枚断裂的白玉簪,簪身上浅刻的缠枝莲纹,与三年前沪上旧宅烧毁的梳妆盒里那枚,正是一对。
他抬手拢了拢围巾,将鼻梁上方的金丝眼镜推得更稳些。镜片后的目光掠过站台上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最终落在举着“隆记商行”木牌的伙计身上。那伙计穿着灰布短褂,袖口沾着些许油星,见了苏砚秋便堆起憨厚的笑:“苏老板?可算把您盼来了!东家特意吩咐,让小的在这儿候着。”
苏砚秋微微颔首,声音压得平稳,带着江南商人特有的温和:“劳烦了。路上倒还算顺遂,只是这北平的雾,比沪上报上说的更重些。”他刻意让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初来乍到的商人面对戒严的紧张,却在转身时,飞快将站台角落张贴的“良民证查验通知”扫进眼底。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的声响。苏砚秋撩开车帘一角,看着街旁商铺紧闭的门板,偶尔有几个行人低头匆匆走过,袖管上缝着的白布标识在雾中若隐若现。三年前沪上沦陷时,他曾在法租界见过相似的景象,只是那时的雾里裹着黄浦江上的水汽,而北平的雾,却像掺了沙尘,闷得人胸口发紧。
“苏老板是第一次来北平吧?”赶车的伙计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咱们这地界儿,如今虽不比从前热闹,但您要的药材,东家都给您备得差不多了。就是最近城里查得严,您带的货,可得仔细些。”
苏砚秋指尖一顿,面上依旧挂着笑:“多谢提醒。我这趟来,一是为了药材,二也是想看看北平的老物件。听说琉璃厂那边,还藏着些好东西?”他故意将话题引向古玩,目光却透过车帘缝隙,记下路边日本宪兵队的岗哨位置——三个岗亭成三角分布,每个岗亭外有两名士兵,步枪斜挎在肩上,枪托在青石板上磕出冷硬的影子。
马车在一处挂着“隆记商行”牌匾的四合院前停下。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已经失去光泽,门楣两侧的石狮子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却依旧透着几分威严。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的中年男人快步迎出来,脸上堆着精明的笑:“苏老板一路辛苦!鄙人周隆,是这商行的东家。”
两人握手时,苏砚秋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隆掌心的薄茧——那不是常年握算盘的商人该有的茧子,倒像是经常握枪留下的痕迹。他心中警铃微动,面上却愈发温和:“周老板客气了。早就听闻北平隆记商行的药材品质上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进了四合院,苏砚秋才发现这商行远比外表看起来复杂。前院是堆放药材的库房,几个伙计正忙着称重记账,后院却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周隆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连忙解释:“后院是给伙计们住的,最近天凉,他们在修补火炉,让苏老板见笑了。”
苏砚秋笑着摇头,目光却在路过月亮门时,瞥见后院墙角藏着的半截军绿色油布——那是日军军用物资常用的布料,边缘还印着极小的樱花标识。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跟着周隆进了正厅。
正厅里摆着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上放着刚沏好的花茶。周隆亲手给苏砚秋倒了杯茶,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苏老板,实不相瞒,您在沪上的生意,我略有耳闻。只是不知,您这次来北平,除了药材和老物件,还有没有别的想‘收’的?”
苏砚秋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指尖的温度透过瓷杯传到掌心。他知道,周隆这是在试探。沪上沦陷后,他以“隆泰商行”老板的身份,暗中为地下组织传递情报,此事虽做得隐秘,但难保不被人察觉。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压得更低:“周老板是个爽快人,那我也不绕圈子。我听说,前段时间有一批‘货’从东北运到北平,不知周老板有没有门路?”
他刻意用“货”来代替“情报”,目光紧紧盯着周隆的反应。周隆的手指在桌沿上摩挲了两下,忽然笑了:“苏老板果然消息灵通。不过那批‘货’,如今在日本人手里,看管得紧。您要是真想要,可得冒点风险。”
“风险自然是有的。”苏砚秋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桌上,“这是定金。只要周老板能帮我见到‘货’的主人,剩下的好处,绝不会少了您的。”他故意将银票的数额露得明显——那是一笔足以让普通商人动心的数目,却也刚好不会让对方起疑。
周隆拿起银票看了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苏老板果然大方。不过,想见‘货’的主人,得等晚上。最近城里查得严,白天出门不方便。您先在商行的客房歇着,晚上我再带您过去。”
苏砚秋点头应下,跟着伙计去了客房。客房在东厢房,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书桌,窗户对着前院的库房。他关上门,第一时间检查了房间——床底没有暗格,书桌抽屉里只有几张空白的信纸,墙角的炭盆里没有未烧尽的纸灰。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着前院的伙计们依旧在忙碌,只是其中一个穿灰布短褂的伙计,时不时会抬头看向东厢房的方向,眼神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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