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桐将那枚青铜古簪贴在掌心时,指腹能清晰摸到簪身云纹的凹凸肌理——这是父亲沈砚之在她十五岁生辰时亲手教她辨的纹路,说“南宋的工匠爱用‘叠云纹’,每一道都藏着匠人的气脉”。彼时沪上老宅的书房里,檀香混着宣纸的墨香,父亲戴着老花镜,指尖划过簪身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时光。可此刻,这枚承载着回忆的古簪,却隔着棉袍料子,传来刺骨的凉——六国饭店的暖气早就停了,玻璃窗上凝着一层薄霜,她刚从法租界巡捕房出来,怀里揣着的不只是古簪,还有一张边角被手指攥得发皱的电报,电报纸上“父已归队,速往平西接遗志”九个字,像九根细针,扎得她心口发紧。
“沈小姐,您这棉袍领口都沾了雪,快裹紧些。”送她到饭店门口的巡捕老张搓着手,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油纸里的烤红薯还冒着热气,“这北平城现在是‘白天归日本人管,夜里归子弹管’,您一个女娃子带着这么金贵的物件,可得把眼睛放亮些。前儿个琉璃厂的王掌柜,就因为藏了个明代的玉簪,被宪兵队的人堵在铺子里,连人带簪子都拉走了,至今没见着人回来。”
沈疏桐捏紧油纸包,红薯的热气透过纸缝渗进掌心,却暖不透心里的寒。她抬头看了眼六国饭店的旋转门,门内穿燕尾服的侍者正躬身迎接客人,水晶吊灯的光映在门外的雪地上,碎成一片晃眼的白。可这繁华是假的——方才在巡捕房,她听见老张和同事低声议论,说日本人最近在查“带簪字的古董”,说是要“收归大东亚共荣圈”,其实是在找一批抗战前故宫没运走的文物。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父亲离开沪上时的模样,他背着一个旧皮箱,说“疏桐,我去北平办点事,这枚簪子你带着,等我回来”,当时她没多想,现在才懂,那是父亲把沈家的责任,悄悄交到了她手里。
“多谢张叔,我会当心的。”沈疏桐把红薯揣进棉袍内袋,刚要转身,忽然瞥见街角一个穿藏青色短打的青年正盯着她——不是那种路人的打量,是带着目的性的注视,目光落在她袖口露出的半枚簪头,像鹰盯着猎物。她心里一紧,下意识把古簪往袖子里缩了缩,刚要往饭店里退,那青年却端着一个粗瓷茶杯走了过来,脚步轻得几乎没声音。
“沈小姐?”青年开口时,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北平郊区的口音,“我是陈默,奉沈砚之先生之命来接您。”
沈疏桐攥着袖口的手更紧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日本人的探子?”
陈默没急着辩解,从怀里掏出一块半旧的银壳怀表,表链是黄铜的,因为常年摩挲,已经泛出温润的包浆。他打开表盖,里面刻着“疏桐周岁纪念”六个小楷,笔画里还能看见当年刻错了一笔,父亲后来用细锉刀修过的痕迹——这是父亲最宝贝的东西,走时不准了也不肯换,说“这表记着我闺女第一次叫爹的日子”。
“沈先生说,您看到这个就会信。”陈默把怀表递过来时,沈疏桐注意到他的指节上有层薄茧,虎口处还有一道浅疤,像是枪伤,“现在没时间多说,楼下停着辆黑色的福特,车牌是‘平A-3721’,我们得在宵禁前出西直门,晚了就走不了了。”
沈疏桐把怀表贴在胸口,冰凉的表壳贴着皮肤,却让她莫名安了心。她跟着陈默穿过饭店大堂,路过柜台时,眼角余光瞥见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人正趴在柜台上,手里拿着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女子梳着齐耳短发,眉眼间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下面还写着“沈疏桐,携青铜古簪,悬赏五百大洋”。她心里一沉,赶紧低下头,跟着陈默快步走出旋转门。
黑色福特停在饭店侧门的阴影里,司机是个留着寸头的汉子,见他们过来,只点了点头,没说话。沈疏桐刚坐进后座,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座椅上还沾着些干草屑,像是刚从乡下回来。陈默坐在副驾驶座上,回头递给她一条厚厚的羊毛毯:“路上冷,裹上。过西直门 checkpoint 时,日本人可能会查,您就说您是我远房表妹,从河北乡下过来投奔我的,要去西山找亲戚。”
“我父亲他……”沈疏桐话到嘴边,却突然卡住了。她想问父亲是不是出事了,可“归队”两个字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太容易让人往坏处想。
陈默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块叠得整齐的蓝布,上面绣着一朵梅花——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样,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把这块布缝在了贴身的衣袋里。“沈先生是上个月在南口附近遇到的日本人巡逻队。”陈默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忍着什么,“他带着一批文物往平西转移,本来都快到根据地了,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了埋伏。为了让其他人把文物送出去,他带着几个人引开了日本人,后来……后来找到他的时候,他怀里还揣着这块布,手里攥着半枚古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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