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梅雨季总来得缠绵,六月初的雨丝裹着潮气,像扯不断的银线,把老城厢的青石板路浸得发亮。沈玉微撑着一把墨色油布伞,伞沿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柔和的下颌。她踩着水洼往福安里深处走,木屐敲在石板上的声音被雨声揉得发闷,混在巷口馄饨摊的铜勺碰撞声里,倒不显突兀。
福安里三号是间不起眼的绣坊,门楣上“锦绣阁”三个字的金漆已褪得斑驳,只在雨雾中泛着淡淡的暖色。沈玉微抬手叩了叩门板,三轻两重,节奏不疾不徐——这是她与苏绣娘约定的暗号。片刻后,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道压低的女声:“哪位?”
“来取上月定的玉兰帕子。”沈玉微的声音裹着水汽,软了几分。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苏绣娘探出头来。她约莫四十岁年纪,梳着整齐的发髻,鬓边别着一支银质缠枝纹簪子,身上的蓝布旗袍浆洗得发白,却浆挺平整。见是沈玉微,她眼底掠过一丝急色,忙侧身让她进来,反手将门闩插紧,又把窗边的蓝布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绣坊不大,靠窗摆着一张梨花木绣架,架上绷着半幅未完工的《百鸟朝凤图》,金线绣成的凤凰尾羽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墙角的煤炉上坐着一把铜壶,水汽从壶嘴袅袅升起,混着丝线的草木香,倒驱散了几分潮气。沈玉微刚摘下湿淋淋的油布伞,苏绣娘就攥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玉微,你可算来了!”苏绣娘的声音发颤,眼神往里屋瞟了瞟,“昨天夜里,巡捕房的人突然查了整条福安里,说是要找‘通共’的嫌疑犯。我听隔壁张裁缝说,他们手里拿着一张画像,虽没看清模样,但描述的身形、年纪,倒和你上次提的那位……陈先生有些像。”
沈玉微的心猛地一沉。她上次来绣坊,是为了托苏绣娘给陈砚秋传信——陈砚秋带着半支“烬余簪”在沪上潜伏,负责联络散落在租界的爱国学者,而苏绣娘的绣坊,正是他们约定的秘密联络点之一。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反手拍了拍苏绣娘的手背,轻声道:“苏姐,你先别急。巡捕房的人有没有进绣坊搜查?”
“进了!”苏绣娘往煤炉边退了两步,压低声音,“领头的是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留着八字胡,眼神凶得很。他们翻了绣架、衣柜,连我装丝线的木匣子都没放过。我把陈先生上次留下的那枚铜扣藏在针插里,才没被搜走。”她说着,快步走到绣架旁,从绣绷下抽出一个枣红色的布制针插,小心翼翼地拆开缝线,取出一枚黄铜纽扣。
沈玉微接过纽扣,指尖摩挲着上面刻着的“砚”字——这是陈砚秋的私人物品,也是他们确认身份的信物。她捏着纽扣的指节微微泛白,思绪飞速运转:巡捕房突然搜查福安里,绝不是偶然。陈砚秋上周刚与苏州来的学者见过面,难道是消息走漏了?还是说,日本人已经盯上了“烬余簪”的线索,借着巡捕房的手在排查?
“苏姐,你最近有没有见过陌生面孔在附近徘徊?”沈玉微追问,目光扫过绣坊的每一个角落——墙上挂着的绣品、桌角堆着的布料、甚至是煤炉旁的柴垛,都可能藏着隐患。
苏绣娘皱着眉想了想,摇头道:“倒是没见过特别陌生的人,就是前天下午,有个穿洋装的女人来问过绣帕子,说要送人的,还特意问我有没有‘特别些’的花样。我当时只当是寻常客人,给她看了几幅兰草纹样,她没买就走了。现在想来,她看绣坊的眼神,倒像是在打量什么。”
“穿洋装的女人?”沈玉微心里咯噔一下。她忽然想起上周在静安寺路见到的情景——一个穿米白色洋装的女人跟在日本领事馆的人身后,虽没看清脸,但那身段,倒和苏绣娘描述的有些相似。她攥紧了铜扣,沉声道:“苏姐,你记不记得她的发型?或者有没有戴什么首饰?”
“发型是卷的,到肩膀那么长。”苏绣娘努力回忆着,“耳朵上戴的是珍珠耳环,很大颗,在太阳底下晃眼。对了,她左手腕上戴了一块金表,表链是细链子的,上面好像挂着个小坠子。”
沈玉微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那金表的样式,她太熟悉了——去年在北平,日本特务机关的川岛芳子就戴过一块一模一样的表,表链上挂着的,是一枚小小的樱花坠子。难道川岛芳子也来了沪上?她是冲着陈砚秋来的,还是冲着“烬余簪”来的?
“玉微,是不是出大事了?”苏绣娘见她脸色发白,声音更急了,“要不,我们先把绣坊关了,我带你去乡下避一避?我娘家在青浦,那边都是熟人,安全些。”
“不行。”沈玉微立刻摇头。她知道,现在绝不能离开沪上——陈砚秋还没消息,半支“烬余簪”还在他手里,若是她走了,联络就彻底断了。而且,她还要盯着龙华塔附近的动静——第七卷开篇时,她曾在龙华塔下发现过另一枚簪子的碎片,那碎片上的纹路,与“烬余簪”极为相似,说不定藏着整支簪子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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