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林间潮气愈发浓重,宛如层层湿纱,将四周光线压得昏暗而模糊。
我们站在那座古祭坛遗址前,一时间谁也未敢轻举妄动。四角石柱上的铭文仍残存着几笔墨痕,王栩蹲身察看后轻声说道:“这些字……很古怪,有点像是汉篆,又融合了南洋古语,像是数百年前的杂糅文字。”
我点点头,蹲下伸手轻触石面,感到微凉粗糙。忽然,一道微微的裂缝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顺着裂缝抚摸,忽觉其中似有空洞。轻声唤来两名精壮水手,一起合力推开石板。顿时,一股夹杂着霉腐与香料的味道扑鼻而来。
石板下,竟是一个向下延伸的地穴。
“灯笼。”我低声吩咐。
数盏油灯点亮,光芒晃动中,我们小心翼翼地顺阶而下。
地穴并不深,约莫二十余级台阶后便抵达底部。只见四壁嵌有粗糙雕刻,描绘着船只、祭祀与人群迁徙的图腾,隐隐之间,似乎讲述着一段古老的出海与流亡史。
“这些人,是从陆地迁徙而来……”王栩凝视图像,“看船的造型,不是中原风格,也非葡萄牙人所用的三桅舰,更像……更像是唐宋时期的福船。”
我心中一震:“你是说,这里曾经有人逃离中原,来到这里避居?”
“极有可能。”他点头,“从服饰与图案风格推断,极像南宋末年沿海南逃的遗民。”
我们正思索间,忽听上方林间传来一声凄厉的长鸣——宛如海东青振翅而鸣,带着警告的意味。
紧接着,密林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我立即高声命令:“所有人撤出地穴,警戒展开!”
众人迅速上岸、结阵,一字排开守在祭坛外围。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林缘——浓雾中浮现出几个身影,缓缓步出树影。
为首者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披灰白色披布,手持一柄镶嵌铜片的权杖。他的眼神深沉,脸上的褶皱宛如大树年轮,身后跟着数名年轻人,皆衣着简朴,却精神矍铄。
老者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我当即上前一步,抱拳以礼,用通用海语喊道:“在下林晟,大明使节,航船路经此地,误扰贵地,若有冒犯,恳请恕罪。”
那老者目光微闪,沉吟片刻后,竟缓缓开口,用一种生涩而古怪的中原官话道:“大明……天朝之使?吾……祖言有言,百年之后,天朝之人……将再至。”
我心中一凛:“你是中原人?”
“非也。”老者摇头,“吾族先祖乃闽中遗人,元初避乱,自海而南,隐于此地,避世百年。传至吾辈,已是第十七代。”
我和王栩对视一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竟真是中原南逃的遗民!而且自成一族,隐居在此,与世隔绝。
“那为何不愿与外界接触?”我忍不住问。
“海上霸主纷起,倭寇、葡人、马六甲人、爪哇贼……皆非良善。吾族避祸之地,不敢轻泄,唯有世世守之。”老者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祖言也曾道,若天朝再启海门,吾族可复归血脉。”
这一番话,听得我心潮澎湃。
我退后一步,朝老者郑重一礼,道:“今日相见,或是命定。若贵族愿意,我们愿为桥梁,迎您等回归中华血统之脉络。”
老者没有回应,只是深深望了我一眼,道:“天未亮透,林深雾浓,今夜不可再入岛腹。你等若不弃,可随我入‘归林居’小憩,待雾散再议。”
我当即答应,命众人放下戒备,由老者引路,穿过曲折密林。
月光洒落,一座座竹屋在雾中浮现,灯火点点,孩童笑声隐约传来。这是一座真正隐于世外的小聚落。没有城墙,却井然有序;没有刀兵,却戒律森严。
这一夜,我记录下太多不可思议的事:先祖图腾、林间文字、归隐故事,以及那口据说封印着“旧王朝文简”的石井。
而我心中也渐渐生出另一个念头——
如果大明真要主宰南洋,除了商贸与军威,也许,还有一种方式,是文化与血脉的再连接,是将被历史遗忘的族群,重新召回文明大潮的洪流之中。
雾未散尽,心却已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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