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项第七条，”她抬起眼，“‘产品需符合行业通用标准’。请问这个‘行业通用标准’具体指什么？是某一套成文的规范，还是某种不成文的惯例？”
罗德里克的笑容没有变化：“自然是王国通行的标准。埃莉诺女士，这份合同是我们商会法务部起草的标准范本，在王国各地使用多年，从未出现过歧义。”
“法律的意义就在于消除歧义，而非依赖‘从未出现过’。”埃莉诺从手边拿起一支蘸水笔，在羊皮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我建议将这一条修改为：‘产品验收以双方签字确认的技术参数清单为准，该清单作为合同附件，具有同等效力。’这样对双方都清晰。”
助手低头翻看自己的记事本。罗德里克轻轻抬手，示意他不必紧张。
“女士，标准范本之所以是标准，就在于其普适性。”他的语气依然礼貌，但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若每份合同都要因各地习惯而修改，商业活动将寸步难行。我相信，以荒石镇产品的质量，绝不会达不到‘行业通用标准’。”
埃莉诺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文件上。这个姿态意味着暂停，意味着思考。
就在这时，会客室的门被敲响了。卢西斯·冯·奥兰多站在门口，年轻的脸庞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谦和微笑。这位王室督察官穿着剪裁合体的便装，深蓝色外套的左胸处别着金阳与玫瑰的徽章。
“抱歉打扰。”卢西斯的声音温和有礼，“我正好路过，听说有王都的商会代表来访。维恩先生，好久不见。”
罗德里克·维恩立刻起身，这次的行礼比刚才对埃莉诺时要深上几分。“督察官大人。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
“我现在常驻荒石镇，协助领主大人处理一些事务。”卢西斯走进房间，自然地站在长桌一侧，目光扫过桌上的文件，“这是在谈合同？若有需要法律意见的地方，我很乐意提供协助。毕竟王都的商业惯例，我多少熟悉一些。”
埃莉诺抬起眼，看向卢西斯。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声音里多了一层薄薄的、几乎听不出的冷意。
“感谢督察官大人的好意。”她说，“不过荒石镇外务部有既定的合同审查流程，也已经积累了处理跨区域协议的经验。维恩先生的这份订单，我们会按照正常程序评估。”
卢西斯点点头，笑容不变：“当然，当然。我只是随口一提。那么，不打扰你们了。”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石砌走廊里渐行渐远。
会客室重新安静下来。罗德里克·维恩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埃莉诺女士，请容我直言。”他说，“这笔订单不仅是一笔生意。商会高层——乃至某位不便透露姓名的尊贵大人物——对荒石镇的发展颇为赏识。这是示好，也是机会。有时过于纠结条款的细节，可能会错失更大的舞台。”
埃莉诺合上文件，推回到罗德里克面前。
“荒石镇感谢任何善意的合作提议。”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但我们的原则是：任何契约，都必须建立在明确、公平、无歧义的基础上。请给我两天时间，我会组织工坊技术人员与法律顾问，对合同的技术条款进行细化。届时我们再谈。”
罗德里克注视了她几秒，然后慢慢收起文件，站起身。
“那么，期待您的好消息。”他的笑容已经不那么自然了。
送走商会代表后，埃莉诺没有立刻回会议室。她走上镇政厅三楼，来到面向工坊区的露台。从这里可以看见魔导工坊的烟囱正在冒着白烟，锻炉的轰鸣声隐约传来。
布兰恩·火砧不一会儿也上来了，矮人工程师手里拿着刚才那份合同的副本。
“三个月全部产能？”布兰恩哼了一声，“他们以为魔导器是捏泥巴？就算把熔炉大厅新来的那批学徒全用上，再添三座锻炉，也不可能完成这个量。”
“我知道。”埃莉诺手扶着石栏杆，目光落在工坊区忙碌的身影上，“所以我要你做一件事：在规划扩大生产时，保留至少两成应急产能。不纳入任何外部订单的计算。”
布兰恩捻着胡子：“应急？防什么？”
“防变化。”埃莉诺转身看向矮人，“防市场变化，防盟约需求变化，防那些我们还没看见的变化。布兰恩，荒石镇能走到今天，不是因为抓住了所有机会，而是因为总留着一手应对意外。”
矮人工程师沉默了片刻，然后重重地点头。
“行。工坊这边我来安排。”他说，“但埃莉诺，那份合同里的违约金……如果签了字又完不成，能把咱们赔到连熔炉之心都当掉。”
“所以不会签字。”埃莉诺走下露台时，灰蓝色的裙摆划过石阶，“至少不会签现在这个版本。”
黄昏时分，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羊皮纸上记录今天的会谈要点。银色的字迹在书页上浮现又隐去，最后定格在几个关键词上：王都联合商会、全部产能、模糊条款、高额违约金、尊贵大人物赏识等。
羽毛笔在她指尖转了一圈。
窗外，北门市场的灯火开始次第亮起，兑付点的灯笼格外明亮，照着那些还在排队的人群。远处，魔导工坊的锻炉依然轰鸣，白烟在渐暗的天色里变成了灰黑色。
埃莉诺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油灯昏黄的光晕，埃莉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窗外传来的、属于荒石镇的种种声响——锻锤的敲击、商贩的叫卖、孩童的奔跑、远处训练场上传来的号令——所有这些声音编织成一张网，一张她参与编织了多年的网。
然后她吹熄了灯，走出门去。
走廊尽头的窗户敞开着，晚风带来远山的气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陌生地域的烟尘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尚未成形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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