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香堂的瓦脊像一柄按在喉下的刀。夜色并未退,反倒在天井里积成一口冷潭。第三记更梆过后,檐间残铃忽然齐颤,声线细得像从纸里挤出来。所有人都本能地抬头——他们知道,这不是风。
灰页的气息先一步抵达。不是昨夜那种滚烫的轰鸣,而是极冷极薄的一线,贴着石缝、梁缝、指缝,悄无声息地把每一条缝隙扩成缝口。铜炉上的湿帛早被换新,炉盖又加了一道铁箍,仍有细白的烟从箍边溢出,像被扼住咽喉的人,吐不干净的一口气。
副律未走。他靠殿柱而坐,袖口卷到肘弯,旧痕在皮下浮沉,像一层若有若无的鳞。他闭着眼,像在听远处的水声,但睫毛在极轻极快地颤——那是灰页拍脉的节律,不合人心,也不合律火,只合它自己。
无印香官一夜未眠,眼下的青痕没有遮。他把昨夜“逐议四条”的副本锁入案匣,亲手扣上铜扣儿,扣弦“嗒”的一响,像给自己加了一道枷。他知道,今天无论如何要开“早押”——不是押人,是押心。若再拖延,堂里会有人先把刀按在别人心口上,先一步宣判。
他步入殿心,第一眼便看见了“它”。
不是书,不是页,一团并不高的影,跪坐在堂心与阶前的那块交接石上。它像一个被剥去名字的人影,线条模糊,边缘带着毛刺,仿佛被火烤过又被水浇过,只剩一块柔软却笨重的灰。它没有脸,却有一种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注视”;它没有口,却让人清楚地知道——它在呼吸。
“未书者。”年长派最沉的那位,嗓子里挤出三个字,背脊在袍下极轻地发紧。
香官们并不齐集,有人晚到,有人提前躲在柱后,有人干脆在廊下抱着空碗装睡。但每一双眼都被那团影牵住,像线被勾住的鱼。影不动,影后却拖着极浅的一抹痕——像名字未写完的横,停在一笔半。
副律睁开眼。他没有起身,只将两根指头并起,轻轻在旧痕上敲了一下。灰影像受了极微的一记拍,身体并未晃,影子的边却溅出两道光,像一滴泪在风里被扯成两丝。
“它不是你们想象的怪。”副律的声音极轻,却穿过了每一张耳膜,“它只是‘不愿’——不愿被写,不愿被押,不愿按你们的规矩呼吸。所以它叫未书。”
“住口。”年长派有人冷喝,“禁象既现,自当封除。掌簿,开阵。”
掌簿咬牙把阵盘托上,阵线已被重新修补,香泥补在昨夜崩裂的符纹上,尚且潮湿。四角香柱点起,火头谨慎地“啵”了一下,像一条刚睁眼的蛇。几名新派与年长派各出两人,分立四隅要合力合阵。
灰影没有动,连呼吸的节律也没有变。只是殿心的温度忽然降了一寸,像有人往屋顶泼了一瓢井水。香火立刻缩成针尖,针尖顶着空空的天井,挣扎了一瞬,倒了下来——不是熄,是“拒”。
“它不吃火。”副律笑,嘴角裂了一点血,像极薄的一条。笑意却是真笑,“它吃你们心里生的字。谁想把谁写死,它就吃谁的那一笔。”
“够了。”无印跨前一步,声音不高,落在地上却像钉。他把掌心摊开,血管在皮下微微鼓,像一道“稳”的字在跳,“今日早押,不押你,也不押它——押‘愿’。谁愿在堂前存香堂,谁愿不借‘未书’为刀,谁愿不引宫闱入堂——三个愿,写在纸上,按在心上。谁不愿,立刻离席。”
这一句,像一把把散开的刀忽然被扔到石地上,叮叮当当,各归各位。人群里立刻响起两声冷笑,一声来自新派阵脚,有人阴阳:“谁敢写第三个?你禁宫闱,人家禁你吗?”另一声来自中立,淡淡:“愿写了能活吗?”
无印没有回嘴。他把第一张纸铺开,刷一笔写下“我愿:以香堂为先;不借禁象;不内引宫手。”签:空白。他抬眼。“谁先。”
片刻死寂。所有目光都在看——不是看字,是看他敢不敢自己先写。
他没有让他们等太久。无印提笔,签了自己的名。笔画极简,像一根直钉钉入纸纹。掌簿吸了一口气,像有人从他肺里拔出一把小刀。年长派那位缓缓走上来,取笔,签。墨未干,他的指尖轻轻一顿,像把什么东西从指腹上抹掉。一个年轻派也咬牙上前,眼尾还挂着昨夜熬出来的一线红,手在笔上抖了一下,落名。
“愿不是真,它吃人。”副律在旁边看,眼睛像一口很深的井,“你们写的是‘愿’,心想的是‘算’。灰页识算,不识愿。”
殿心的灰影忽然动了一动,像鱼尾在水里轻轻一摆。摆过的地方,地砖极浅地起了一缕灰,像一笔字的余霜。站在第三个角上的那名香官当下色变,他是昨夜在“逐议”上犹疑未按手印的那个,此刻手指慢了半寸,纸面空着。灰影像闻到了“空”,影体微倾,那一笔未落的“愿”在半空嘶嘶作响,像要被拔走。
“按。”无印没看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声。那人像被人扯住了后领,猛地往前一扑,手掌重重摁下,墨被挤出纸边一个钝角。灰影微顿,像喝到了一滴苦药,缓缓退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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