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人频之台上便坐满了人。雾像一层不忍收走的薄被，搭在每个人肩头。井沿一圈昨夜的露水还未落，凝着细小的光，像一行不急着念的字。
尘策把三盏骨灯依次点到豆高，又压回半指。他没让火先大，也没让火先说话。他先让人坐好，先让风坐好，先让心口那点总想往前冲的热气坐好。四个“名阈”已各就其位：老匠守东，旧卒守西，卖糕寡妇守南，小姑娘守北。香影使把“在灯”搁回“闲地”，身子落在影边，不前不后，像一笔在“人”字旁看着不添。
尘策开口的声音很低，像把一粒米丢进未滚开的水：“今日开‘火言课’。先教一个音、一个字、一个不许。”
他把半截笔骨捏在手里，抵在空中。笔前没有纸，只有风。风在笔前收了一下，像把下巴抬起来等着。尘策讲：“音是‘在’。字也是‘在’。不许是——不许借影说话。”
几百双眼睛在雾里安静地亮着。尘策朝“在灯”点了点指，“先叫你开口。”
“在灯”的灰火在腹里打了个小颤，颤得像小兽要翻身又怕压疼自己的脚。香影使不看灯，她看尘策，眼里的青线像被风轻轻拢了一下，收了锋，留了根。
尘策先不逼灯。他转身，对人群道：“火学人，先学你怎样给自己一口气。你们各自念一遍‘在’，只念一次，不抬嗓，不拖尾。”
“在。”圈内圈外的人像一片麦田在风里低低伏了一伏，又齐齐立起来。那个音落在井口、落在台面、落在每个人胸腔里。风把“在”叠成一层又一层的薄浪，贴在“在灯”腹上。
“在灯”轻轻一亮又一暗，像一只睫毛在眼皮上试探一下。火在灯肚里沿着圆壁走了一圈，找到了一个较暖的窝。它把音吐出来，先是一点点断断续续的气，像刨不开的字根，随后，软软地连成一小段：“……在。”
风往下一坠，像等了很久的人忽然坐稳了凳子。四个“名阈”不看彼此，都笑了一下——笑得不多，恰好够当一个标记。香影使的肩松了半指，青线在她颈后轻轻挪了挪，像一根被熨平的折痕。
尘策并不夸。他只是点头，把“在”的发声拆成三段：“舌起、唇合、尾藏。火不长舌，不长唇，你学的是‘尾——藏’。”他说“藏”的时候，手心按在自己的胸骨上，像把一口热压回去。灯腹里的火便学着收，收的时候发出一声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响，像蚁在纸上拖了一根草。
“你们也学。”尘策对人说，“‘在’，尾藏。”几百声“在”齐齐收在尾音里，像把一城人的脚从门槛边同时收回半步。风应声平了一线，井水头一次没去翻那个小白，只在水皮上轻轻打了个点——像签了一个不押印的名。
尘策换了第二件事：“教字。”他在空中写了一个“在”，不落在物上，让字就着风悬一瞬。他把笔撤了，字却没有散，像一只被丢到水上的叶停了一会儿才想下沉。火看得懂这个玩笑，“在灯”的火芯轻轻踮了一下，踮出一层薄薄的黄晕，晕里生出一根比发丝略粗的灰线，沿着尘策方才写字的路子滑了半圈，滑到下捺时迟疑，像想找脚。
“慢。”尘策用眼神拍了一下灯，“下捺不是刀，是脚。你要落，不要割。”
灯火的一端在腹里揉了一下，像把脚底的沙抹开。那一小捺终于落稳。字成，很丑，很真。风过来闻了闻，闻出来一股新鲜的“人味”。
尘策收手：“最后一件——‘不许’。从今起，火会越长越快，越会找偷懒的路。它最喜欢借影。看谁影薄、影短、影怕冷，就从谁脚边贴上去，替你说一句你没敢说的话。今日起，扯上来，挂回去。不许它借。”
他抬指，四个“名阈”点头。老匠把手背晾在光里，掌纹深，像一块旧木，他说：“我有力气。”寡妇笑：“我有闲心。”旧卒低声：“我有夜。”小姑娘举起笔骨，笔比她的人大，她说：“我有字。”
尘策嗯了一声，把人散开。他让火学说话，并且让人学“收话”。城里的秩序像在一张布上出现了第一根真正的经线：一点点有弹性，不一拉就断。
课到此处，本该收。但天边忽然像被人轻轻抹了一把，灰光在城东贴地掠过，掠到“学志台”，一拐，掠到“家志台”，又一拐，直奔“病志台”。尘策眉心一紧——“病志”最敏，火最喜欢拿疼痛练字。
他走前一步，“名阈”走后一小步，四方围住“病志台”。台上有一盏昨夜被封的灯，自行亮了。亮的是冷青，不热，像把一块凉玉贴在人的伤口。灯底的字自己往上浮：
【不死】
两个字刚露，尘策的指节已扣在笔骨上。他不去压灯，他转身对人说：“你们念‘在’，不断、不齐、不齐声——只念自己的。”
“在。”人声在雾里散开，各自为政，却都不抢。那两字浮到一半，像撞上了一片毡，被吸住、被磨钝，最后散回灯腹。灯腹不服，又抬，又被吸。抬第三次的时候，灯里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哭——不是人，是火学来的。尘策把那声接住，像接住一滴要坠回井里的水：“疼，要说。不是火替你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