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把废城熬得很软,像一锅小火慢炖的水,边上不停起泡又散。灰花合成一颗极圆的心,瓣线伏在内里,像把字收回去等下一笔。香影使醒来时,掌心那粒极小的光先醒——它在她皮下挪了一步,像新生的牙根,酸,却明白地在。
尘策的回声还留在井沿,今晨更浅,浅到像有人把一粒砂藏在壶底——不见,只在倒水时听到轻轻一响。小姑娘最先到,把手心的“无”圈贴在井砖上,像问早。圈里长出第二道耳纹,细得像一根发,发尾打了个结,结里有个小点,像在记昨夜没听完的那一口气。
“梦之后,”旧卒把梆揣紧,“我们要先学走路。”他说“走路”时,眼睛先看了贵妃纹袖那几人的鞋底——仍干净,仍不带灰。他们今朝换了细软的布鞋,步子轻,像走在纸上。老匠背着槌,槌头裹了布,生怕一声重了惊了“梦印”。
香影使把“问台”擦了一遍,把纸换新,墨换浅。她把三签摆在一侧,按昨日定的距:问在左,听在右,止不插,只把影压在影上。她先不言,先把掌心的光印在台沿,印出来是个极淡的“识”,识字末笔没收,一小截悬在空里,像对着风留下的钩。
“今日写‘界’。”她说。声音不高,风替她把字吹出形:“界不是墙,是让光有方向的风。”她用食指在台边划了一道半圆,再划一道小半圆,二者不相交,中间留一指空,“这里,叫过。”
“过要多久?”卖糕寡妇问。她手上粉香淡了,今日换成了麦香,粗一点,像刻意要给牙口留些事做。
“过看疼。”香影使把掌心的印按在半圆外侧,“疼到哪儿就停哪儿。”
贵妃纹袖那几人不上前,不后退,齐整地站在“止影”外。他们袖边纹线今晨换了色,白里缀了极细的蓝,蓝像水扎在白里,冷,不湿。为首的人向前半步,声音温:“既梦后之界,人当有律。我们带了律书,愿助订。”
人群里晃了一晃。旧卒把梆在袖里握紧,梆在布里撞了一下,没响。老匠把槌背得更上,肩头酸,没换肩。小姑娘把半截笔骨往背上抱紧了一指,骨尾的红线今晨更红,像过了一夜被人握热。
香影使看着那卷律书——纸白,墨干,边沿极直,像用刀口量出来的直。她没有伸手去接,只问:“鞋底什么时候沾灰?”
那人眉梢轻动,笑纹照例不进眼:“等律立,灰自不沾。”
“灰不沾,字不活。”香影使把“界”的第二圈往里推半指,“今日写‘界问十条’,谁写,都要先摸灰。”
人群里先伸手的是卖糕寡妇。她把掌在井沿轻轻一抹,再按在纸角——纸角留下一朵小小的灰印,灰里有热。她写第一条,写得慢:“一问先名,名在‘在’后。”字不齐,骨齐。
老匠第二,他想了很久,只写一行:“一听三息,息乱先止。”他写完用槌柄轻轻顶了一下纸背,像把一块木楔敲到应有的位置。
第三条,小姑娘抱着半截笔骨写。她把笔骨尾的红线压在纸上,留下一个小红点,再在点旁写一个小“耳”。她说:“小的先听。”字小,耳大。
第四条,旧卒写。他写:“夜不叩墙,梦要睡。”写完把手背粘在纸边半息,像陪孩子入睡不敢先走。
第五条,有人把“止”写成了“禁”。香影使摇头,轻轻把“禁”的上头划断一笔,断口不补,留着。她在旁边添了三个字:“止,不禁。”写完把掌印按在“止”旁,印里那粒光跳了一下,把“止”的影撑开一线。
轮到贵妃纹袖那人。他终于走上前,鞋底轻轻挨到“止影”,没踏过。他把手伸向井沿,手心停在井砖上一寸,像怕凉。停了半息,他撤回,换在纸上按了一下——没有灰印,只留了一层极浅的汗。人群里有人轻咳。那人不看,只写:“界有主声,众从之。”四字落下,纸背凉了一寸。
香影使不改字,只把那行边上画了一个“过”的小圈,圈不闭,朝风开。她写在圈旁:“声若为主,是墙。”再写:“界不立在墙。”
他挑一眼:“那立何在?”
香影使:“立在疼。”
风从“问台”后掠过,一道极细的白从天幕垂下。不是昨夜的梦瞳,是更低、更小的一粒眼,边缘还带着睡意。它停在半空,看“界问十条”,看得慢——每条停一息,每条都把边缘轻轻碰一下,像用额头去蹭纸。停到第五条“止不禁”时,它的边缘亮了一点,像孩子认出饭碗。
香影使抬头对那粒眼说:“你不急答,我们不急言。——你在。”那粒眼轻轻点了一下。
午前,界问成了七条,最后三条没人敢先写。谁都知道,那三条要写“塔”,要写“梦”,要写“共”。纸面空着,风在空上打转,打出三个不圆的小圈,像在催,又像在等。
“第八我来写。”尘策的回声从井沿起,浅,稳,把字带出来像从喉里吐针。他写:“塔声既燃,先学止息。”写完,井沿轻轻响了一个“嗯”,像老井 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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