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宅院里的生活,表面依旧平静如水,读书、弈棋、偶尔在许褚亦步亦趋的护卫下于庭中漫步,仿佛真的成了一位安于现状的寓公。
然而,冰面之下,看不见的暗涌正遵循着某种冰冷的意志,悄然拓宽着缝隙。
这一日,荀彧被袁绍以“咨询经籍典故”为名,召入州牧府。这并非首次,袁绍似乎颇喜与这位昔日的王佐之才清谈,既可显自己礼贤下士,亦可旁敲侧击。暖阁内,除了袁绍与荀彧,只有许攸在侧作陪。
谈话从《春秋》微言大义,渐渐滑向时局。袁绍故作不经意地问:“文若,依你之见,吕布如今坐拥司隶、并、幽、兖、豫,其势已极,下一步,当是剑指何处?”
荀彧放下茶盏,神色恭谨而疏离:“回明公,彧乃败军之谋士,客居于此,不敢妄断天下大势。然以常理度之,吕布既已合围河北,当不会坐视明公休养生息。其下一步动向,或取决于明公应对,亦取决于其内部整合之快慢。”
“内部整合?”许攸敏锐地抓住这个词,“文若是指?”
“豫州新附,需理顺政令,安抚大族;兖州百战之地,需推行新政,稳固人心;并、幽边军与中原主力,需协调号令,统一调度。”荀彧缓缓道,“此皆非一日之功。吕布虽强,然摊子铺得太大,各处皆需能臣干将坐镇,中枢亦需英主统筹。其看似铁板一块,实则亦有隐忧。譬如,并州张飞与幽州庞德,皆悍勇之将,然出身、经历迥异,能否长期和睦共事,听从洛阳号令?再如,那刘玄德坐镇豫州,他日羽翼渐丰,又手握宗室名分……”
他点到即止,不再多言。袁绍与许攸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什么。荀彧这番话,看似分析吕布弱点,却又句句在提醒袁绍:你的对手并非无懈可击,而你自己内部的问题,同样不容忽视。
许攸干笑一声:“文若到底是旧情难忘,还在为曹公……谋划出路?”
荀彧面色不变:“彧如今是明公座上客,所思所言,自当为明公考量。曹公……已是往事,如今只求安稳余生罢了。” 他语气平淡,却让许攸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荀彧告退后,袁绍若有所思:“文若之言,不无道理。吕布看似咄咄逼人,然其内部分配、新旧磨合,未必顺遂。刘备……此人确需留意。”
许攸却道:“明公,荀文若智计深远,其言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他提醒刘备,或是在为曹操留后路——万一我冀州不容,他们是否可南联刘备?此等人物,纵不能为我所用,亦不可使其为他人所用!”
“你是说……”袁绍眼神一凛。
“需再加紧对曹宅的监控,尤其是其与外界,乃至可能与豫州方向的任何联系!”许攸语气坚决。
监控愈发严密了。但与此同时,另一条线上,夏侯渊与袁谭部将的“友谊”,却在酒肉与武艺的催化下,悄然升温。在一次较射之后,夏侯渊“酒后失言”,对着关系已算亲近的牵招、苏由等人,喟然长叹:“诸位皆是河北俊杰,兵马精熟,可惜……唉,可惜未逢其时,未得其主啊!”
牵招等人闻言,自然追问。夏侯渊借着酒意,大吐苦水,言及曹操如何用人唯才,赏罚分明,自己等人在兖州时如何意气风发,与吕布也能周旋经年。末了,却又黯然道:“如今……不提也罢。只望显思公子能继承明公基业,振作河北,重用贤才,也不枉我等……唉!” 说罢,伏案装醉。
这番话,通过牵招等人,或多或少传到了袁谭耳中。袁谭本就对父亲偏爱幼弟、对自己麾下良将匮乏心怀不满,闻听夏侯渊这等猛将(虽属客将)竟对自己有期许之意,心中不免有些异样。再看自己身边,虽有些将领,但与夏侯渊、曹仁这等经历过中原大战、能与吕布军正面抗衡过的将领相比,似乎总少了些分量和……战功。
一种微妙的“同病相怜”与“价值认同”感,在袁谭心中滋生。他虽不至于立刻信任或重用曹操旧部,但对他们的戒备,在许攸不断施加的压力对比下,反而减轻了些许。他甚至觉得,许攸如此忌惮曹操等人,是否正是因为这些人确有才能,而许攸自己……并无驾驭之能?
这一日,袁谭处理完一些军务,见天色尚早,忽起一念,对左右道:“备马,去西城曹公府上一趟。许久未见,也该去探望一番,以免外人说我袁显思怠慢客卿。”
消息灵通的许攸几乎是同时得知了袁谭的动向。他脸色一沉,立刻招来心腹:“速去!看看大公子与曹操说些什么!还有,让咱们在曹宅的人,眼睛都放亮些!”
曹宅书房,曹操闻报袁谭来访,眼中精光一闪,旋即恢复平静,甚至刻意让面色显得更苍白憔悴些,起身相迎。
“显思公子大驾光临,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曹操礼数周全,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感激。
袁谭见他形容清减,气色不佳,心中那点疑虑又散去几分,忙扶住曹操手臂:“曹公不必多礼,是谭来得唐突。近日公务繁忙,疏于问候,曹公在邺城可还住得习惯?若有所需,尽管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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