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仓外的青石广场上,火把将影子拉扯得张牙舞爪。
不是几百个,是数万个,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
像是一堵用血肉筑成的墙,死死抵在锦衣卫的马蹄前。
沈十六座下的黑马烦躁不安,铁蹄刨着石板,火星四溅。
“退后!”前锋总旗的嗓子都喊劈叉了。
刀锋横扫,那是警告,也是最后的克制。
人潮没退,反而向前涌了一寸。
顶在最前面的老妇人头发花白,满脸沟壑。
她手里甚至连根烧火棍都没有,只死死攥着一个发黑的红布符咒。
面对那把能在瞬间削断她脖子的绣春刀。
她浑浊的老眼里看不见恐惧,那是饿急了的人看到肉包子时的光。
“红尘万丈苦,无空渡世人。”
她念叨着,胸膛主动迎向刀尖。
那名总旗的刀刃悬在老妇人脖颈前半寸,怎么也砍不下去。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倭寇不眨眼,杀反贼不手软。
可面前这些人是扬州的百姓,是像他那个刚会叫爹的儿子和在家纳鞋底的老娘。
“沈大人。”
高台之上,上官云的声音经过某种机关扩音。
带着类似铜钟共鸣的嗡嗡声,从四面八方压下来。
“你看看。”
上官云展开双臂,宽大的月白道袍兜满了风,像只即将羽化登仙的鹤。
“他们是你的子民,是你食君之禄要守护的根基。”
“沈同知,你的刀是用来杀外敌的,还是用来屠城的?”
沈十六坐在马上,皮革手套被勒得吱嘎作响。
这是凌迟,不用刀,用人命。
上官云在一点点剔他的骨头,逼他发疯。
“让路。”
沈十六牙关紧咬,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味。
“沈大人为了几箱身外之物,真要血洗常平仓?”上官云悲天悯人地叹息。
“区区银钱,难道比这几万条性命还重?”
“那是北疆三十万大军的命!”沈十六猛地抬头,眼底赤红一片。
脖颈上的青筋暴起,狰狞得骇人。
“这笔钱不到位,北疆防线一破。”
“鞑靼铁骑南下,死的何止几万!到时候扬州城就是第一个屠宰场!”
“你们这群神棍懂个屁!那是朝廷的事。”
上官云冷漠地打断。
“百姓只知道,朝廷不发粮,只有无生道给一口粥喝。”
“沈大人,你看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台下的人群骚动起来,锄头、扁担、甚至是用来捣衣的木棒。
一块碎石从暗处飞出,狠狠砸在沈十六的护心镜上,“当”的一声脆响。
战马受惊,前蹄腾空,沈十六猛扯缰绳,绣春刀出鞘半寸,杀气瞬间铺开。
没得选了,身后是皇帝的密旨,是沈家能不能翻身的唯一机会。
如果今晚让官银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他这个指挥同知做到头了,沈家满门忠烈得跟着他一起蒙羞。
死几千人,保住三十万大军的军饷,这笔账,在兵部尚书的案头也就是个数字。
沈十六胸腔里的心脏撞得肋骨生疼,那种熟悉的、暴戾的血气直冲天灵盖。
必须杀出一条血路。
“锦衣卫听令!”
刀锋出鞘,直指那艘正在缓缓离岸的黑色楼船。
“阻拦办案者,视同谋反!”
“全军突击!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砸在地上,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前排的校尉咬碎了牙,既然主帅下令。
那就没什么百姓不百姓,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踩过去。
“杀!”
数十名精锐齐声咆哮,策马冲阵。
老妇人闭上了眼,嘴里念咒的声音更大了,信徒们举起了简陋的农具。
“吁——!!”
一声极度不专业的、刺耳的勒马声硬生生插进了即将爆发的修罗场。
那辆马车根本不是停下来的,是横着滑进来的。
车轮碾碎了一个被遗弃的竹篮,发出爆裂的脆响,卡在锦衣卫和人群中间,差点侧翻。
车帘被一只苍白的手粗暴扯开,顾长清几乎是滚下来的。
他落地踉跄了两步,扶着车辕弯腰狂呕。
那件原本一丝不苟的青色长衫全是褶子,上面还沾着不知道哪蹭来的黑灰。
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换作平时,早被沈十六嘲讽八百遍了。
但现在没人笑。
顾长清根本没看那些举着锄头的暴民,他只盯着那个已经举起屠刀的男人。
他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就在第一匹战马的蹄铁即将踏碎老妇人头颅的瞬间。
一只冰凉、全是冷汗的手,死死抓住了马辔头。
“停……停下!”
顾长清喘得像个破了的风箱,肺管子里全是哨音。
他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都在打摆子。
沈十六低头,他能感觉到顾长清在发抖。
那点力气连只鸡都抓不住,只要战马稍微一挣,这书生就会被卷进马蹄下踩成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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