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炭火毕剥。
贺兰山捏着酒碗的手,手指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
他没接沈十六的话,只是仰头将那碗烈酒灌进喉咙,酒液顺着胡茬流进领口。
“哈——”
他重重把碗顿在桌上,震得盘中羊肉乱颤。
“贤侄啊,你这性子,和你爹当年一模一样。”
贺兰山抓起一把割肉刀,在烤全羊上片下一块带皮的肉,扔进嘴里大口嚼着。
“太硬,太直。”
“在京城那种锦绣窝里待久了,那是没见过这边关的风雪有多大。”
沈十六手按刀柄,身形未动。
“一百个大活人。”沈十六重复了一遍,语调平直。“连人带马,还有五千石粮草。”
“贺兰将军一句风雪太大,就想把这事揭过去?”
“那你说能怎么办?”
贺兰山把刀插回肉里,满是油光的手在虎皮大椅上蹭了蹭。
“朝廷欠了宣府三个月的饷银。我不怕告诉你,弟兄们已经开始吃马料了。”
“这时候来个‘鬼兵借道’,带走了粮草。”
“上头那些文官老爷们只会吓得尿裤子,谁还敢来查账?”
“这一笔烂账消了,大家都好过。”他身体前倾,压迫感十足地盯着沈十六。
“沈贤侄,做官嘛,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看看这帐子里的摆设,哪一样不是我想法子弄来的?我不弄,弟兄们就得冻死。”
顾长清坐在旁边,怀里还抱着那个暖手炉。他也不说话,只是视线在帐篷里四处乱飘。
这地方有点意思。
四周挂满了各式兵器,刀枪剑戟擦得雪亮,透着一股子血腥气。
正对面的案几上供着一尊二尺高的关公像,红脸长髯,威风凛凛。
只是这关公像前没供瓜果,反而供着几盘生肉,血水淋漓。
“贺兰将军这关二爷供得别致。”顾长清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关帝爷义薄云天,只听说过供春秋,没听说过供生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供的是哪路野仙。”
贺兰山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边关苦寒,关二爷也要吃肉才有力气杀人。”
“顾先生要是看不惯,大可以闭上眼。”
“那可不行。”顾长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似乎是坐久了腿麻。
“在下是个大夫,最见不得这血淋淋的东西。”
“不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地踱步,似乎对墙上挂着的兵器产生了兴趣。
贺兰山的亲兵立刻按刀逼近一步。
“哎,别紧张。”
顾长清摆摆手,指着墙上一把弯刀,“我就看看。这刀不错,回回人的手艺?”
贺兰山挥手示意亲兵退下。
“顾先生要是喜欢,走的时候送你一把。”
“那倒不必,我这人手无缚鸡之力,拿刀只会伤了自己。”
顾长清以此为掩护,脚步看似随意,实则一点点向那尊关公像靠近。
沈十六还在和贺兰山对峙。
“三个月没发饷,你就敢劫朝廷的粮?”
沈十六冷笑一声,“贺兰山,你这胆子是这几年练出来的。”
“还是当年卖友求荣时候就有的?”
这句话一出,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贺兰山脸上的假笑终于挂不住了。
他慢慢从虎皮椅上站起来,那道伤疤在火光下扭曲如蜈蚣。“沈十六,有些话,不能乱说。”
“乱说?”
沈十六踏前一步,锦衣卫特有的飞鱼服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当年土木堡,我爹率军突围,是不是你向先帝密奏,说他私通瓦剌?”
“那封密奏的底稿,还在不在你手里?”
贺兰山沉默了片刻,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帐顶积雪簌簌而下。
“没错,是我写的!”
贺兰山也不装了,他猛地扯开衣领,露出一道贯穿胸腹的旧伤。
“你爹那个蠢货!瓦剌人大军压境,他不跑,还要带着我们去填坑!”
“那是十万大军啊!我不卖他,死的就是我和我的弟兄!”
“我不指证他,这通敌的帽子就得扣在我头上,那时候死的就是我全家!”
他指着沈十六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这世道,想活命有什么错?啊?我想往上爬有什么错?”
“我不踩着他的尸体上去,我现在就是这野狐岭下的一堆白骨!”
沈十六看着他,眼底最后一点情绪也消失了。“为了活命,可以出卖主帅。为了往上爬,可以勾结邪教。”
“贺兰山,你确实该死。”
“邪教?”
贺兰山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怪异的神色。
那不是被揭穿的恐慌,而是一种狂热的、近乎病态的虔诚。“什么邪教?那是大道!”
顾长清此时正好走到关公像旁。
他假装被地毯绊了一下,身子一歪。手里的暖手炉“当啷”一声掉在供桌上。
刚好撞歪了那尊沉重的关公铜像。铜像移位,露出了下面垫着的明黄色绸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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