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沙
暮春的风裹着漠北特有的咸涩,掠过连绵起伏的沙丘时,沈砚之正蹲在一片相对平整的沙地上画卦。他指尖纤细,骨节分明,扫过处,细沙簌簌滚落,刚成型的“坎”卦下爻便塌了一角,露出底下更深色的沙层。他啧了声,抬眼望见商队的驼铃在天边晃成一串碎金,领头的汉子挥着马鞭,枣红色的骆驼扬起前蹄,声嘶刺破风幕:“沈先生,前面就是衍沙城了!”
衍沙城像块被风沙啃过的窝头,嵌在漠北腹地的绿洲边缘。城郭用夯土筑就,墙皮层层剥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黄土,沟壑纵横,倒像极了他案头那方用了十年的皲裂砚台。城门下守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晒成麦色的小腿,见商队过来便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目光在沈砚之身上顿了顿——这人穿件半旧的青衫,袖口磨出毛边,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布囊,囊口露出半截竹简和罗盘的铜边,与满脸风霜、一身羯膻味的商旅格格不入。
“是沈砚之先生?”少年声音脆生生的,像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带着点清冽,“我叫阿竹,是城主府的书吏,奉命来接您。”他手里攥着根竹杖,杖头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竹”字,想必是自己的手艺。
沈砚之颔首起身,拍了拍衣上的沙。沙粒钻进布纹,磨得皮肤发痒,他却浑不在意。半月前在河西走廊的破庙里避沙暴,风卷着沙石砸得庙门砰砰响,他拆开苏珩的信,麻纸粗糙,墨迹却挺秀,说城中近来怪事频发,井水日渐干涸,夜间常闻呜咽,恳请他来卜问吉凶。彼时他正对着断墙推演“需”卦,看到信末“需于沙,衍在中也”六个字,指尖忽然微微发麻——这是《易经》“需”卦变爻的释义,却暗合了“衍沙”城名,倒像是某种冥冥中的指引,让他没法拒绝。
城主府建在城中心的高台上,是全城唯一用青砖砌的建筑,虽也蒙着层沙,却比别处多了几分规整。庭院里种着几株耐旱的沙枣,枝头缀着青黄的小果,叶片上蒙着沙,却依旧倔强地舒展着。苏珩已在正厅等候,他年近四十,穿件素色锦袍,洗得有些发白,面容清癯,眼角有细密的纹路,像被风沙刻出来的,见了沈砚之便起身相迎,拱手时袍袖滑落,露出腕上串着的菩提子,已盘得温润:“沈先生一路辛苦,衍沙城地处偏僻,委屈您了。”
“苏城主客气。”沈砚之目光扫过厅内,案上摆着个沙盘,里面的沙被拢成起伏的丘状,旁边堆着些龟甲碎片,裂纹杂乱,显然占卜无果,“不知城中异状,具体始于何时?”
苏珩叹了口气,指尖划过沙盘边缘,带起细沙簌簌落下:“大约三个月前。先是城东的老井突然见底,井底裂开道缝,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接着城西的磨坊夜里传出哭声,像是女人哭,又像是孩童啼,去看时却空无一人;后来连城中心的那口甜水井,水位也日渐下降,如今只剩半尺深,浑浊得像泥浆。城中老人说,是我们挖井太深,触怒了沙神。”
沈砚之沉吟片刻,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掐算:“可否带我去井边看看?”
甜水井在城西北角,围着半圈青石桥栏,栏柱上刻的莲花早已被风沙磨平。井台干裂得能塞进手指,几处裂缝里卡着枯草。三个妇人正提着空桶叹气,桶底结着层白碱,见城主带着外乡人来,纷纷往旁边挪了挪,眼神里带着好奇,也带着戒备。沈砚之俯身看向井内,漆黑一片,隐约能闻见一丝淡淡的腥气,不像水腥,倒像土腥混着铁锈。他取出罗盘,铜制的盘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指针却在中心位置微微颤抖,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始终定不准方向。
“这井,挖了多少年了?”他直起身,目光扫过井台边缘的刻痕,模糊能辨认出几个模糊的字。
“少说有百年了。”一旁的老井夫插嘴道,他穿着件打补丁的羊皮袄,佝偻着背,手里拄着根铁钎,“我爷爷的爷爷就在这儿看井,井水甜得能当蜜喝,从没出过这种事。前阵子夜里,我还听见井里有‘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有东西在冒泡,趴在井边看,又啥也没有,邪门得很!”
阿竹突然凑过来,竹杖在地上画着圈:“先生,我还知道个怪事。上月我去城外采沙枣,看见北边的沙丘在动,不是风吹的那种流动,是整座沙丘往南挪了半尺!我当时以为眼花了,在沙枣树下刻了个记号,昨天去看,记号真被沙丘盖住了!”
沈砚之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哦?带我去看看。”
城北的沙丘连绵起伏,像沉睡的黄色巨兽。夕阳把沙粒染成赤金色,踩上去暖烘烘的,能漫过脚踝。阿竹指着其中一座沙丘,沙丘顶部有棵歪脖子沙枣,叶子稀稀拉拉:“就是这座。我当时在沙枣树根做了记号,您看——”他蹲下身,扒开表层的沙,露出块刻着十字的木片,果然只露出个边角,大部分已被新沙掩埋。
沈砚之蹲下身,抓起一把沙捻了捻。这沙比别处的更细,几乎成了粉末,颜色偏暗,带着点灰,凑近闻有股若有若无的土腥味,不像纯沙,倒像掺了些腐殖质。他顺着沙丘走势往前走,靴子陷进沙里,每一步都要费些力气。走了约莫半里地,脚下突然踩到个硬物,硌得脚生疼。他停下脚步,示意阿竹和苏珩别动,自己俯身用手扒开沙子,露出来的是块残破的陶片,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上面刻着模糊的纹路,像是某种图腾,盘曲缠绕,隐约能看出是水纹和沙粒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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