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堂的故事
光绪二十七年,京西琉璃厂的雨下得绵密,沈砚之背着半箱旧书,在“素心堂”的木匾下收住脚步。匾上三个字是祖父沈敬之亲笔所书,墨色已淡,却仍透着几分筋骨。他推开门,霉味混着纸香扑面而来,正堂八仙桌上,那只传了三代的青花缠枝莲笔筒,还摆在祖父当年伏案校书的位置。
“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管家福伯迎上来,手里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自打老爷去年去了,这铺子就没开过门,账房先生说,连下月的房租都凑不齐了。”沈砚之点点头,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朱子家训》拓片,那是祖父教他识字时,一笔一划描给她的。
沈家世居京城,以校勘古籍、刊刻善本为业。祖父沈敬之是同治年间的举人,却不恋官场,守着这间素心堂,一辈子只做“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事。光绪二十二年,内务府曾遣人来请,要沈敬之去宫中整理秘藏典籍,许以五品顶戴,祖父却婉拒了:“我沈家世代以书为业,安于布衣,不敢叨扰天恩。”
可如今,素心堂是真的撑不下去了。沈砚之打开账册,密密麻麻的赤字刺得眼疼——祖父晚年印《十三经注疏》,为求善本,亲赴江南寻访,耗了三年心力,却遇上庚子之乱,书版毁了大半,家底也赔了进去。
第二日清晨,沈砚之将素心堂的门板一块块卸下,阳光照进昏暗的屋子,尘埃在光柱里浮动。他把祖父留下的善本摆上书架,最上层是那套南宋刻本《论语》,边角已有些磨损,却仍是沈家的镇店之宝。“今日只展不卖,若有客来,便说我沈砚之,想与诸位论书品字。”他对福伯说。
一上午过去,只有几个老主顾探头进来,见没什么新货,又摇摇头走了。临近午时,一个穿藏青色长衫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径直落在那套南宋《论语》上。“这册《论语》,可是嘉定年间浙东庾司刻本?”那人声音温润,沈砚之抬头,见对方眉眼清俊,颌下留着短须,倒有几分儒者气度。
“先生好眼力。”沈砚之躬身,“此本正是嘉定九年刻本,只是卷三缺一叶,祖父寻了二十年,也没找到补配的善本。”那人闻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竟是一叶泛黄的纸页:“我这恰好有一叶,是早年在苏州书市淘来的,或许能配上。”
沈砚之接过纸页,指尖微微颤抖——纸页上的字迹与刻本如出一辙,连墨色深浅都分毫不差。“先生此举,真是雪中送炭。”他拱手道谢,那人却摆摆手:“我姓周,名景行,是通州书院的山长,久闻素心堂校书严谨,今日特来拜访。”
两人对坐论书,从《论语》的版本异同,聊到祖父当年校勘的趣事,不知不觉已过了酉时。周景行临走时,留下二十两银子:“我书院想刻一套《昌黎先生文集》,听闻素心堂刻工精良,若沈掌柜愿意接,这便是定金。”沈砚之望着桌上的银子,眼眶发热——这不仅是一笔生意,更是素心堂的转机。
刻书的日子是辛苦的。沈砚之亲自选纸,从江西运来连四纸,又去涿州请来最好的刻工。每日天不亮,他就到铺子后院的刻书作坊,看着工匠们将文字刻在梨木板上,一笔一划都不敢怠慢。福伯劝他:“少爷,如今市面上的书,多是粗制滥造,咱们何必这么较真?”沈砚之却指着祖父留下的刻书章程:“祖父说,刻书如做人,一笔不可苟且,否则便是欺世盗名。”
可麻烦还是来了。两个月后,琉璃厂另一家书坊“宝文斋”的掌柜王怀安找上门来,手里拿着一本素心堂刻的《昌黎文集》样书:“沈掌柜,你这书卖二两银子一本,可我宝文斋只卖五钱,你这么做,是要断了同行的活路啊。”沈砚之平静地说:“王掌柜,我这书用的是连四纸,刻工是十年以上的老手,成本本就比寻常书高,若一味压价,只会让好书越来越少。”王怀安冷笑一声:“你祖父当年就是太死心眼,才把家底赔光,我看你这素心堂,迟早要败在你手里。”
王怀安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沈砚之心里。当晚,他翻出祖父的日记,其中一页写着:“道光二十五年,岁次乙巳,刻《孟子集注》成。时京中书坊多刻伪本,以次充好,吾独守善本,虽利薄,然心安。”沈砚之摩挲着泛黄的纸页,忽然明白,祖父守的不是素心堂,而是“不欺世、不欺心”的素志。
没过多久,通州书院派人来取书,周景行亲自随行。他翻开《昌黎文集》,见字口清晰,墨色均匀,不禁赞叹:“沈掌柜,这书刻得比江南书坊还要好,难怪我书院的先生们都赞不绝口。”临走时,周景行又带来一个消息:“天津的学海堂也想刻书,我已把你推荐给他们,过几日他们便会来与你商议。”
日子渐渐有了起色,素心堂的名声也慢慢传开。有人劝沈砚之扩大生意,开几家分号,他却摇摇头:“素心堂就该守着这一方小天地,把书刻好,把人做好,便够了。”他依旧每日清晨开门,傍晚关门,闲暇时就整理祖父留下的古籍,遇到残缺的善本,便四处寻访补配,一如祖父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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