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猘
一
芮山的晨雾还没散透时,陈砚之就听见了动静。不是山风扫过松林的呜咽,也不是溪涧撞碎在礁石上的脆响,是一种沉闷的、带着某种狂躁节奏的蹄声,从山坳那头一路碾过来,像有人用巨锤在敲打着大地的肋骨。
他正蹲在溪边清洗草药,指尖刚触到微凉的溪水,整个人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震动掀得一个趔趄。抬头时,雾气里炸开一团褐色的影子,鬃毛像炸开的钢针,四蹄翻飞间,几块松动的岩石被踢得滚下山坡,砸在溪水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是那头疯了的公鹿。
陈砚之往旁边的巨石后缩了缩,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这头鹿在芮山疯了快半个月了,没人知道原因。有人说是被猎人的陷阱伤了腿,有人说是误食了毒草,还有人说,是山里的山神收走了它的神智。但所有人都知道,它现在像一颗上了膛的铳,谁撞上谁倒霉。
公鹿的左前腿不太自然地撇着,蹄子上还沾着暗红的血痂,显然是旧伤未愈。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狂暴,它仰头发出一声嘶哑的嘶鸣,声音里没有半分鹿类的温顺,只有被激怒的野兽特有的戾气。它的眼睛是红的,像两团烧红的炭,在雾里闪着骇人的光。
“啧,这畜牲是真疯了。”身后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住在山脚下的老猎户王伯,背着猎枪,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前儿个把李寡妇家的鸡棚踩塌了,昨儿又撞翻了张屠户的肉摊子,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陈砚之没回头,眼睛死死盯着公鹿。它正在溪边低头喝水,却又像是对水面的倒影发了怒,猛地抬起前蹄,狠狠踏向水面,激起的水花打湿了它胸前的鬃毛,更显得狰狞。
“王伯,就没人管管吗?”陈砚之的声音有点发紧。他来芮山养病才三个月,还没见过这么疯的野兽。
“管?怎么管?”王伯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张猎户带了三个后生去围它,结果被它撞断了两根肋骨;村长出钱请了镇上的兽医,针还没打出去,药箱就被它踩成了碎片。这东西现在眼里只有‘冲’,什么都拦不住。”
话音刚落,公鹿像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猛地转过头,那双充血的眼睛直直锁定了巨石后的两人。陈砚之看见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低沉的咆哮,然后猛地弓起身子,像一支绷紧的箭,朝着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
“快跑!”王伯拽着陈砚之的胳膊就往松林里钻。陈砚之踉跄着跟上,耳边是狂风般的蹄声,还有树枝被撞断的脆响。他从没觉得自己的腿这么沉过,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后的咆哮声越来越近,热烘烘的气息几乎要喷在他的后颈上。
“往左边拐!那里有片乱石堆,它跑不快!”王伯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镇定。陈砚之跟着他猛拐,脚下的路瞬间变得崎岖,碎石子硌得脚心生疼。他回头瞥了一眼,公鹿果然在乱石堆前慢了下来,蹄子在碎石上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那双红眼睛依旧死死咬着他们,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这就是‘躁进’的下场。”王伯靠在一棵老松树上喘气,指着那头在乱石堆里焦躁打转的公鹿,“以前多温顺的一头鹿啊,开春时还带着小鹿来溪边喝水,见了人就远远躲开。现在呢?被那点伤激得没了理智,眼里只有冲,没有退,早晚得把自己撞死在哪个崖壁上。”
陈砚之看着公鹿用头疯狂地撞击着一块巨石,鹿角与岩石碰撞的声音听得人牙酸,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他想起三天前在山神庙看到的情景,几个外乡人带着工具,在庙后的石壁上凿字,说是要“开辟新路”,结果不小心凿穿了山神龛,当时就有人劝他们停手,说山里的东西动不得,他们偏不听,说“要干就干到底,犹豫啥”。现在想来,那头公鹿发疯的日子,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二
公鹿的疯狂像一场瘟疫,慢慢在芮山蔓延开。
先是村西头的李木匠,为了赶工期,连夜锯树,结果不小心锯断了承重的主梁,新盖的柴房塌了半间,还砸伤了自己的腿。他躺在炕上哼哼时,还在骂骂咧咧:“早知道就该快刀斩乱麻,昨天就该把那根梁换了,犹豫啥!”
然后是东头的张货郎,听说邻镇的盐价涨了,不等天亮就挑着担子往山外赶,结果在最险的“一线天”遇上了塌方,人倒是没事,一担盐全埋在了石头底下。回来时他蹲在村口哭,拍着大腿喊:“我就该等天亮了再走!急个啥啊!”
陈砚之把这些都记在本子上。他来芮山前,是城里医院的心理医生,因为长期失眠休养,才回了母亲的老家。他总觉得,这些事之间藏着某种联系——就像那头公鹿,明明可以停下来舔舐伤口,却偏要带着伤狂奔;明明可以绕开障碍,却偏要一头撞上去。
这天傍晚,他去给住在山坳里的孤寡老人送药,刚走到半路,就听见前面传来争吵声。是村里的两个后生,大柱和二柱,为了争一块林地的承包权,正脸红脖子粗地骂着,手里都攥着锄头,眼看就要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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