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私立精神病院,重症情感障碍封闭病区。
这里的世界是白色的,却又不是纯粹洁净的白。墙壁是略显陈旧、带着细微裂纹的米白;医护人员的工作服是洗得发硬的漂白色;病人的病号服是宽松的、缺乏生气的灰白。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药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封闭空间的沉闷气息。走廊漫长而安静,只有软底鞋走过地面的轻微摩擦声,以及偶尔从某个病房传出的、被厚实门板过滤后变得模糊的呜咽或呓语。
苏晚柠住在一个单人病房里。这是苏亦辰特意要求的,费用不菲,但能避免不必要的干扰,也便于医护人员重点看护。房间很小,陈设简单到近乎苛刻:一张固定在墙体上的矮床(没有床腿,防止拖拽或藏匿),一张同样固定在地面的小桌,一把没有棱角的塑料椅,一个嵌在墙里、带锁的储物格。窗户很高,装着坚固的防盗网,玻璃是磨砂的,只能透进朦胧的天光,看不清外面的具体景象。
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快两个月。
时间对她而言,失去了清晰的刻度。日子被切割成一块块固定的程序:清晨在护士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呼唤中醒来,服药(一大把颜色形状各异的药片),洗漱(在护士的监督下),吃早饭(寡淡无味的营养餐),然后或许是参加病区组织的、极为简单的团体活动(如听音乐、做手工,她大多时候只是呆坐),或者接受主治医生的查房与问询,下午可能有物理治疗或单独的心理咨询,然后又是吃药、吃饭、睡觉。
大剂量的抗抑郁、抗焦虑和稳定情绪的药物,像一层厚厚的、粘稠的胶质,包裹着她的神经中枢。它们强行镇压了那些足以毁灭她的剧烈情绪波动——撕心裂肺的悔恨、锥心刺骨的自责、无边无际的绝望,以及随之而来的强烈自毁冲动。但也剥夺了她大部分鲜活的情感体验和清晰的思维能力。她大部分时间处于一种迟钝的、昏沉的、近乎麻木的状态。眼神空洞,反应缓慢,对周遭的一切缺乏兴趣,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勉强运行的机器。
然而,药物并非万能,也无法彻底抹去深植于潜意识里的创伤。那些被强行压制的痛苦,总会寻找缝隙,伺机反扑。
病情时好时坏,像潮汐一样没有规律。
“好”的时候,是她相对平静的时期。能够完成基本的日常活动,对医生的简单提问能给出迟缓但基本准确的回答,虽然眼神依旧缺乏神采,但至少没有明显的攻击性或自伤行为。这种时候,主治医生和王主任会稍微调整药量,尝试引导她进行一些最简单的认知行为练习,或者只是陪她安静地坐一会儿。但她很少主动说话,问及感受,往往只是沉默,或者极简地吐出“还好”、“不知道”几个字。
“坏”的时候,则是炼狱。
有时是毫无预兆的。可能只是窗外一只鸟飞过的影子,可能只是护士递过来的一杯水温与往常略有不同,也可能只是脑海里一个毫无关联的碎片记忆被突然触发——比如父亲临终前颤抖的字迹,或者傅斯年那冰冷如看陌生人的一瞥——然后,那层药物的屏障就像被巨锤砸中的冰面,瞬间四分五裂!
汹涌的痛苦、悔恨、自我厌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吞没。她会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抖,眼泪决堤般涌出,却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类似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她会用头去撞墙壁(尽管墙壁贴着软包,但仍会发出沉闷的响声),会用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胳膊、大腿,留下深深的血痕,会撕扯自己的头发,甚至试图用病号服的腰带勒住自己的脖子(尽管腰带是特制的、极易断裂的材质)。
“苏晚柠!冷静!停下来!”护士会迅速上前制止,必要时会有两三名护士一起,用专业而温和但坚定的方式控制住她剧烈挣扎的身体,防止她伤害自己。
“让我死……求求你们……让我死了吧……我错了……我该死……我好难受……”她语无伦次地哭喊,涕泪横流,眼神涣散,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幻觉中,仿佛只有肉体的疼痛或彻底的毁灭,才能抵消内心那无法承受的煎熬。
这时,医生往往会被紧急呼叫过来,评估情况,有时会使用镇静剂让她暂时昏睡过去。等她再次醒来,又会被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感包裹,周而复始。
清醒时的悔恨,与崩溃时的自毁,交织成她在这间白色囚笼里的主旋律。医护人员对她已经很熟悉,照顾专业而耐心,但那种属于职业的、隔着距离的关切,无法真正触及她灵魂深处的寒冷与孤独。她像一个被困在无尽暴风雪中的旅人,偶尔看到远处营火的微光(药物的平静期),却总在下一刻被更猛烈的风雪(情绪的崩溃)吹打回更深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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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亦辰每隔一周,会在规定的探视时间前来。穿过层层门禁,在专门的探视室里等待。探视室也很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有监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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