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两人正在雅间讨论新戏《木兰新编》的细节，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声。
林映棠推窗一看，眉头便蹙了起来。
茶馆门口围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徐月娇。她今日穿得素净了些，月白裙子，只戴了支珍珠步摇，身后却跟着四五个丫鬟，还有两个面生的嬷嬷，阵仗依然不小。
“王掌柜，”徐月娇声音清脆，却带着刻意的高昂，“听说你们这儿排的新戏，专讲些不守妇道的女子？本小姐今日特意来瞧瞧，到底是怎么个‘新编’法。”
这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王掌柜赔着笑脸：“徐大小姐说笑了，咱们排的都是正经戏文……”
“正经？”徐月娇嗤笑，“《红拂夜奔》里的红拂，夜奔男子，这叫正经？《木兰新编》里的花木兰，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这更不正经吧？要我说，你们这戏班，就该散了，免得教坏京中女子！”
这话说得重，王掌柜脸色都变了。
林映棠正要下楼，沈清漪却拉住了她：“别急。你看那边。”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街角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脸——是太子身边那个姓赵的幕僚。
“是冲我来的。”林映棠明白了。
徐月娇不过是棋子，真正想试探她的，是太子。他想看看，在被当众羞辱、生意受挫的情况下，她会如何应对。是忍气吞声，还是激烈反抗？是求助于萧珩，还是自己解决？
“我去。”沈清漪忽然站起身。
“沈姐姐……”
“放心，我有分寸。”沈清漪整理了下衣襟，从包袱里取出一卷书，“正好，我也有话想对这位徐大小姐说。”
她下楼时，姿态从容，像去赴一场诗会。
徐月娇看见她，明显愣了一下：“沈清漪？你怎么在这儿？”
“徐小姐能来，我为何不能来？”沈清漪走到她面前，微微一笑，“方才听徐小姐说，红拂夜奔是不守妇道，花木兰从军是败坏风气。巧了，我这儿正好有本书，想请徐小姐看看。”
她展开手中的书卷，正是那本《谢氏守城录》。
“前朝永和三年，北狄犯边，边城守将战死，其妻谢氏率城中妇孺守城三日，等来援军。守城期间，她亲手射杀敌将三人，擂鼓助威，血染战袍。”沈清漪声音清亮，字字清晰，“徐小姐觉得，这位谢氏，守的是妇道，还是国土？”
徐月娇脸色微变：“这、这是两码事……”
“那再说花木兰。”沈清漪又翻开另一页，“木兰从军，代父征战，十年而归。她守的是孝道，护的是家园。徐小姐觉得，这样的女子，该被赞颂，还是该被斥为‘不正经’？”
围观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都看着沈清漪手中那卷书。
“徐小姐，”沈清漪合上书，目光扫过众人，“女子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红拂夜奔，奔的是知己；花木兰从军，为的是尽孝；谢氏守城，守的是家国。这些女子，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为何到了某些人嘴里，就成了‘不守妇道’？”
她顿了顿，看向徐月娇，语气忽然柔和下来：“徐小姐，你也是女子。若有一日，你的父亲需要你，你的家园需要你，你是守着那套‘妇道’袖手旁观，还是像这些女子一样，站出来做该做的事？”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又掷地有声。
徐月娇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身后的两个嬷嬷想开口，却被沈清漪一个眼神扫过，竟也噤了声。
街角那辆马车的车帘，悄悄放下了。
“徐小姐若无事，便请回吧。”沈清漪微微侧身，“‘听澜轩’还要做生意，莫要耽误了掌柜的营生。”
徐月娇脸色青白交加，狠狠瞪了沈清漪一眼，又抬头看向二楼窗口。林映棠正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我们走！”徐月娇咬牙转身，带着人灰溜溜走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有人低声议论着方才沈清漪说的话，有人好奇地打量着“听澜轩”的招牌。
沈清漪转身上楼，推门进雅间时，林映棠正给她斟茶。
“沈姐姐，”林映棠将茶盏推到她面前，“今日之事，多谢。”
“谢什么。”沈清漪坐下，端起茶盏，“我也是在为自己说话。这些年，我听得最多的就是‘女子该怎样怎样’。听得多了，便想找个机会，把这些话都说出来。”
她抿了口茶，望向窗外：“映棠，你可知我为何拒婚太子？”
林映棠摇头。
“因为我不想做笼中鸟。”沈清漪的声音很轻，却坚定，“太子妃看似尊贵，实则处处受制。一言一行要合规矩，一举一动要顾体统，连笑都不能笑得太开。那样的日子，过一天都嫌长。”
她转过头，看着林映棠：“所以我宁愿在翰林院整理故纸堆，至少那里面，有真实的历史，有活生生的女子。而在这里，在你排的戏里，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女子可以站在台上，讲述自己的故事，而不是活在别人的评说里。”
窗外秋阳正好，透过窗棂洒进来，在两人之间铺开一片暖光。
林映棠看着沈清漪清瘦却挺拔的侧影，忽然想起前世那些并肩奋斗的姐妹。她们一起熬过通宵排练，一起面对媒体刁难，一起在庆功宴上喝醉，说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后来很多人散了，很多人变了，可那段情谊是真的。
“沈姐姐，”她轻声说，“以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沈清漪怔了怔，随即笑了：“好。”
没有多余的誓言，没有煽情的言语，只是一个字，一个眼神，便定了这一生的知交。
楼下，戏班的姑娘们又开始排演了。红拂女的唱腔清越传来：
“平生不识风云色，岂敢轻言女儿身。
若得长天借双翼，扶摇直上九霄尘。”
歌声中，两个女子相对而坐，茶香袅袅。
窗外，京城依旧繁华，流言依旧纷扰。
可在这小小的雅间里，有一种力量正在生长——那是女子与女子之间的理解、扶持、并肩前行。
这种力量很轻，轻得像一缕茶香。
但这种力量也很重，重得足以在历史的尘埃中，刻下属于她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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