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曦乘坐的暖轿刚一离开永和宫的宫门,檐角下铜铃的余音尚未完全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殿内,德妃乌雅氏脸上那慈和温煦、与儿媳话家常的浅淡笑意,便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依旧端坐在紫檀木榻上,身姿甚至未曾移动分毫,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已然截然不同。
方才的雍容闲适被一种深沉的、淬着冰碴子的冷厉所取代,那双保养得宜、平日里总带着三分淡然笑意的眼眸,此刻幽深如古井寒潭,锐利的光芒在眸底隐隐闪烁,仿佛伺机而动的毒蛇。
这张依旧美貌、岁月似乎格外眷顾的脸庞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与决绝。
她慢慢地、极其优雅地端起手边那盏早已凉透的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腻温润的瓷壁,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殿墙,望向了遥远而晦暗的过往。
当年的乌雅氏,还只是后宫众多庶妃中不起眼的一个。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煊赫的倚仗,像一株柔弱的小草,在深宫的风雨飘摇中艰难求存。
她护不住自己辛苦怀胎十月生下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小小的、连名字都未及取下的婴儿,便被人抱走,致使母子多年分离,这成了她心头永不愈合的伤疤。
后来,她因缘际会,晋了嫔位,成了德嫔。
可在那时的后宫,赫舍里皇后、孝懿仁皇后、孝昭仁皇后钮祜禄氏、温僖贵妃钮祜禄氏(孝昭仁皇后之妹),还有家世显赫的宜妃郭络罗氏、荣妃马佳氏、惠妃那拉氏……
哪一个不是出身名门,背景深厚,地位稳固?她这个包衣出身、靠着生子才得以晋封的德嫔,夹在其中,依旧步履维艰。
她清晰地记得那些深夜里无声的眼泪,记得一次次怀揣希望却又骤然落空的恐惧。
她曾满怀喜悦地抚摸过隆起的腹部,感受着新生命的悸动,可最终,六子六女,竟只艰难地存活下了两个儿子(胤禛、胤禵)和一个女儿(皇七女,后封固伦温宪公主)。
那些没能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或是匆匆来又匆匆去的孩子,大多死于“意外”、死于“体弱”、死于种种查无可查的“疏忽”。
每一次失去,都像是在她心口剜去一块肉,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她知道背后有黑手,知道那些笑容背后的毒计,可她无力抗衡,只能眼睁睁看着,将所有的悲痛与怨恨,死死地压在心底,用日渐厚重的宫规礼仪、淡然面具,一层层包裹起来。
当初的德嫔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只能将血泪和着尊严一起咽下。
可如今,她是德妃!是四妃之一,圣眷不衰,膝下两子皆已长成,各有建树。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只能暗自垂泪的庶妃、嫔位!谁敢把爪子伸向她的儿子,伸向她好不容易保全的骨血,她就要把那只爪子连同它的主人,一起剁得粉碎!绝不留情!
眼底最后一丝属于“额娘”的柔软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后宫高位妃嫔、历经腥风血雨淬炼出的铁石心肠与杀伐决断。她对着侍立在一旁、心腹中的心腹、一等宫女竹溪,极轻地招了招手。
竹溪立刻无声地上前,俯身侧耳。德妃并未看她,目光依旧落在虚空某处,嘴唇几乎未动,只以极低、却清晰无比的气音,一字一句地吩咐了几句。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如何,可话中的内容,却让久经世故、见惯了主子手段的竹溪,背脊也禁不住微微一凛,但她面上毫无异色,只恭敬地点头,低声道:“奴才明白。”
竹溪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正殿,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回廊的阴影里。
德妃这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手中那卷书上,却半晌未曾翻动一页。
她面色幽深,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潭,所有的算计、狠厉、以及蛰伏多年的怨毒,都沉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翻涌而出,吞噬目标。
若曦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斗篷边缘柔软的风毛,心中并非全无波澜。
她自然清楚,以德妃的性子,知晓八阿哥胤禩如此处心积虑算计胤禵,甚至企图离间她两个儿子,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后宫女子,尤其是坐到位高权重的妃位,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护犊之情,加上新仇旧恨,德妃必定会有所动作。
只是……会如何做呢?若曦饶有兴致地思忖着。直接针对八阿哥?皇子身份尊贵,若无确凿大错,轻易动不得。
那么,目标很可能是那位本就根基浅薄、全靠儿子勉强支撑的良嫔卫氏了。
这后宫之中,有时候,惩治母亲,比直接打击儿子,更能让人痛彻心扉,也往往更“有效”。她倒是有些好奇,这位看似温婉淡然的德妃娘娘,会祭出怎样的手段。
风起于青萍之末。事情的发展,快得超乎某些人的预料,却又仿佛在另一些人精密的算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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