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在东瓯邑沉淀为踏实的力量,江北的烽燧便传来了不祥的消息:三艘楚军楼船,打着使节的旗帜,正逆瓯江而上,直朝东瓯邑驶来。船首那狰狞的青铜撞角和猎猎飘扬的黑底赤旗,仿佛带着荆楚之地特有的湿冷与压迫感,瞬间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稻谷清香。
消息传来时,欧阳远正与文寅核对新挖掘的地窖储粮数目。他闻言,指尖在竹简上轻轻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来得比预想的还快。”他语气平静,仿佛早已料到,“猗顿。”
“臣在。”如同影子般,猗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按第一预案行事。全城即刻起,扮穷、扮弱、扮困顿。要让楚使看到的,是一个在温饱线上挣扎、勉强苟延残喘的东瓯。”欧阳远的命令清晰而冰冷。
“诺!”猗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迅速领命而去。
顷刻间,东瓯这座刚刚经历丰收狂喜的城邑,仿佛被施了法术一般,迅速改换了容颜。一队队士卒和隶臣奉命将那些破损不堪、甚至带有裂痕的旧耒、旧耜集中堆放在码头和城门入口处最显眼的地方。市集上,原本充足的粮铺突然“缺货”,仅有的几个米笸箩里也多是带着壳的秕谷和陈年粟米,价格却标得奇高。妇人们被悄悄告知,今日需换上最破旧的衣衫,脸上甚至可适当涂抹些灶灰。孩子们被叮嘱不得嬉笑玩耍,工坊区的锤铁声也刻意压低了许多。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取代了之前的生机勃勃。
当楚使昭昌的座船靠上简陋的码头时,他看到的是一个泥泞、破败、充满萧条之气的边鄙小邑。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穷酸味。昭昌年约四十,面白无须,身着华丽的曲裾深衣,腰佩美玉,眼神锐利而多疑,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楚国上使特有的傲慢。他踩着随从铺下的木板,缓步下船,目光如探针般扫过码头的一切:那些破农具、面有菜色的搬运夫、以及迎候的东瓯官员身上略显旧的官服。
欧阳远亲自迎候,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袖口甚至有个不显眼的补丁。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愁苦,快步上前,拱手行礼:“不知上使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鄙邑狭小简陋,恐污了上使尊目。”
昭昌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不冷不热:“欧阳君多礼了。本使奉楚王之命,特来巡查东瓯岁贡之事。去岁东瓯曾言艰难,大王仁德,宽限时日。今岁秋收已过,贡赋当早日备齐,以免大王久候。”他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目光却始终在欧阳远和其身后的文武脸上逡巡。
欧阳远脸上愁苦之色更浓,长叹一声:“唉!不敢隐瞒上使,今岁……今岁东瓯仍是多事之秋啊!蛮族不时越境劫掠,春耕时又逢雨水不足,夏日竟有蝗虫过境……地力贫瘠,民生维艰啊!”他一边诉苦,一边引着昭昌向治所走去,沿途刻意经过那些“匮乏”的市集和表情“麻木”的民众。
昭昌冷眼旁观,不置可否。行至治所,并未安排宴饮,只是上了些粗茶。稍事寒暄后,昭昌便提出要查验粮仓。
欧阳远面露“难色”,却不得不“勉强”答应。他带着昭昌来到那几座特意准备好的“明仓”。仓门打开,里面堆放的粮食仅到仓腰,且多是颜色暗淡的陈粮,甚至能看到明显的秕谷和杂质。欧阳远抓起一把,任由谷粒从指缝间滑落,苦笑道:“上使请看,这便是东瓯上下省吃俭用,所能攒出的绝大部分存粮了。除去来年粮种,所剩无几,百姓冬春之食尚恐不继……”
昭昌走近粮堆,伸手插入深处,抓出一把,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尖嗅了嗅。确实是陈粮。他眉头微蹙,并未发现明显破绽,但眼中的疑虑并未消散。他忽然转身,盯着欧阳远:“欧阳君,带本使去看看寻常民户之家吧。”
这是一招突袭,意图打乱对方的预先布置。欧阳远心中凛然,脸上却露出些许“惶恐”:“这……市井鄙陋,恐污了上使……”
“无妨。”昭昌语气坚决。
欧阳远只得“无奈”应允,暗中对身后一名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悄然退下。
一行人来到城西一片低矮的茅草屋区。猗顿早已在此布下“演员”。昭昌随意指了一户,命人推开柴门。屋内昏暗,一个满面“愁苦”的老妪正带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孙儿坐在草席上,见到一群贵人闯入,吓得瑟瑟发抖。
昭昌不理旁人,径直走向屋角的陶制粮缸。缸盖打开,里面只有薄薄一层粟米,恐怕不足一斛。老妪扑通一声跪下,按照猗顿事先教好的话,带着哭腔诉苦:“贵人行行好……就这点活命粮了……还要缴赋……娃他爹前年伐楚……没了……留下我们老小……”哭声凄切,演技逼真,令人动容。
昭昌面无表情,又连续抽查了两户,情况大同小异,皆是存粮见底,户户“哀鸿”。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景象似乎印证了欧阳远的哭穷,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一切过于完美,过于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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