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芳可否知道，我为什么要谋取红岭铁矿？”
杨肇泰亲切地称呼着杨之斌的表字，不等他回答，又自问自答的苦笑一声：“先前我和杨锐老弟说的那些理由，其实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到底就是图他的银钱，好用来还债。”
“府尊有借贷大笔的银钱？”
杨之斌一愣，很不赞同的皱起眉头：“唉！何必呢？府尊下次要用银子，和我说一声就是了，或者和锐哥打个招呼，当天就能送到府上。”
杨肇泰再次苦笑，再次摇头：“不行的，我借的这笔银子，是给魏珰建生祠的，怎么能向杨家借钱……”
天启六年的大明王朝，难得喘了一口气，客观上巩固了魏忠贤的声望，被天启皇帝反复封赏，位极人臣。
当年的农历闰六月，浙江巡抚潘汝桢上奏朝廷，请求在西湖岸边为魏忠贤修建一座生祠，天启皇帝欣然应允，并亲自赐名普德祠……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魏忠贤的生祠像雨后春笋一样，在全国各地纷纷涌现，而且互相攀比，规格越来越高，造价越来越贵。
湖广是中部大省，当然不能甘居人后，可是从天哭星孙鼎相以后，湖广巡抚像走马灯一样连续出事，第一波建生祠的高峰时无人主持大局，以至于没有跟上节奏，据说惹得“九千九百岁”的魏公公很不高兴。
孙鼎相出任湖广巡抚，本来就是魏忠贤的权宜之计，干了不到三个月，就遭到阉党御史的上疏弹劾，卷铺盖回老家了。
继任者是原任太仆寺卿的张延登，他的政治倾向更接近东林党，因为是山东人，又被贴上“齐党”的标签，却一直不肯投靠魏忠贤，和阉党尿不到一个壶里。
魏忠贤故技重施，把他赶出京师，出任湖广巡抚，刚刚到任一个月，因养父去世丁忧去职。
（养父终归不是亲爹，张延登回家守孝半年后，在天启七年年初被朝廷夺情起复，出任浙江巡抚。）
朝廷随即任命杨楷出任湖广巡抚，到任后不久，又和江西巡抚魏??对调，换魏??来当湖广巡抚。
可是魏??身体不好，干了不到两个月，突然在任上去世，给魏忠贤建生祠的事情就这样被耽搁了。
这个时候，建生祠已经演变成一种政治表态，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湖广一直没有给魏公公建生祠，就显得特别扎眼。
好在新任的湖广巡抚李栖凤知耻而后勇，到任后雷厉风行，筹集了二十多万白银火速开工，要为魏忠贤建一座玛瑙金身像的高规格生祠。
魏忠贤很满意，李栖凤不愧是阉党嫡系的徒子徒孙，办事就是靠谱。
（李栖凤的老师王绍徽，是《东林点将录》的作者，时任左副都御史，吏部尚书。）
建生祠的二十多万两白银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李栖凤的解决办法很简单，全省各个衙门摊派。
武昌府作为全省最富庶的省城，分到八千六百五十两白银的摊派款，有整有零的，半个月内必须缴清。
杨肇泰没有办法，只好借钱缴款。
“借钱总是要还的……其他衙门怎么办？”
杨之斌对建生祠的事情也有耳闻，知道杨肇泰身不由己，并不生气。
“多半是加征赋税，本府却是不忍……”
对朝廷赋税层层加码，是晚明时期的官场常态，或者寅吃卯粮，提前征收下个任期的赋税，这几年也是愈演愈烈。
比如朝廷最重视的辽饷，可以用最大的力度催缴征收，所以深受各级官府的喜爱，从万历四十八年增加到每亩地征银九厘，天启年间一直没有再次增加（但是增收了商税、盐税和其他杂项银两）。
在具体征收过程中，各级衙门因为本年度经费不足，都会层层加码，代收赋税的打行也不能白打工，最后还会狠狠加一码……到了老百姓头上，每亩地的征银起码翻个两三倍，实在交不起，就等着逃荒当流民吧。
官老爷其实也知道，这样横征暴敛危害极大，所谓“为官一任，牧民一方”，对放牧的牛羊应当尽量爱护，直接割肉放血不是长久之计。
但是没办法。
如果不从老百姓身上割肉放血，各级衙门马上破产关门，就像后来崇祯皇帝说的那样，只能苦一苦百姓，明年就好了（暂累吾民一年）。
实际上到了明年，因为老实交税的老百姓都被逼得逃荒当流民了，各级衙门的财政赤字更大，只好再苦一苦百姓，后年就好了……
天启六年，这种恶性循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老百姓实在没钱了，再是层层加码和寅吃卯粮，还是很难收到足够的赋税，各级官府被逼无奈，也在想方设法的开源创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像杨肇泰这样靠着大冶矿区的，就想吃大冶矿区。
第一步先吃掉红岭铁矿，起码能补上建生祠的八千六百五十两的窟窿……
不是杨肇泰心慈手软，有多么的爱惜百姓，他只是出于一个封建士大夫的本能，感觉老百姓已经到了承受极限，哪怕割肉放血不能停，下刀也应该轻一点。
也不是杨肇泰独具慧眼，比其他的朝廷官员更有远见，其他的朝廷官员也知道苛捐杂税猛于虎，也知道横征暴敛是饮鸩止渴，只是没有杨肇泰靠矿区吃矿区的条件，只能再苦一苦百姓……
杨锐默然不语。
这一年来他苟的一批，事事把杨家推在前面，只管埋头猥琐发育，就是知道天启六年到天启七年的年初，是阉党气焰最嚣张的顶峰，有意避其锋芒。
真正进入天启七年以后，魏忠贤反而没了前两年见谁灭谁的狠劲，标志性事件就是新年后还没出正月，天启皇帝下旨定信王朱由检（崇祯）岁米钱粮，护军规制，摆明了准备让他作为第一顺位的继承人，长期留在京师。
太监的一切权力都依附于皇权。
魏忠贤从那以后就有点怂了，把帮助天启皇帝生儿子，作为天下第一的要紧事，又忙于重修紫禁城三大殿（花了将近七百万两银子的大工程），直到天启七年八月天启皇帝驾崩，朝局都算相对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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