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山几付扶着李明都走过井道。李明都听到两步远的一间胶囊室里传出挣扎又刺耳的尖叫。那是一个同样有矿物质特征的女人在胶囊里想帮一位病人进食喝水。水不经意渗进了他溃烂开裂的矿化皮肤。他从痛苦中被唤醒了。
他想要大声惨叫。声音刚出来却又突然开始冷汗直流地哆嗦,脊背浸湿,失禁的屎尿流进了管子。这幅丑陋的模样让变得清醒的病患无法忍受。可是逃离过程中破坏性的照射已经破坏了纳米机器和身体机能,使得这个矿化人身上的矿物质外壳剥落了,显出大片恐怖的红斑。
“老大。”
先前那个大声演讲的矿化人匆忙地从筒里跑过来。女人把他叫来按住了病人畸形的四肢,不让他乱动,然后才给这个脆弱的人体打下了止痛针,接着给他盖上了破布似的纤维衣。止痛针里面不含有纳米机器这种先进的成分,只是最简单的化学合成。
病人在抽泣中终于平静了下来,女人重新给他的嘴边递来出营养液的管子,他却勉强地昂起了自己的头,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碰到管子的边缘。
他在余光中看到了李明都,然后急促地哆嗦地笑了。
李明都呆呆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张粗糙的灰白的脸庞被病痛扭曲得丑陋恐怖,却在此刻显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悲怆的庄严。那双被泪水浸湿的浮肿的蓝眼睛让李明都感到分外陌生,却是他在这个时代里最熟悉的东西之一。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明都颤抖地喊出了这个矿化人的名字:
“本巴那钦!”
本巴那钦侧着脑袋,那双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李明都。他极力掩盖自己苦痛的抽泣,却同时忍不住自己哆嗦的笑:
“因为我想成为阳光。”
一个能被人们簇拥的太阳。
人类世后期第二年,李明都的不定型身仍然享有着无微不至的照顾。导师最终决定了送他出发的时间。不定型花费了一段时间来琢磨人类对于簇的研究,但还是没弄明白人类是如何控制起点和落点的。可他们已经等不急了。
人类的军队和不定型的军队注定还有战争。而在这一战之前,必须要解决所有不安定的因素。
在那之前的每一天,唇舌都在巡视李明都。
“一个历史的死者,一个既是第三中央也是第四中央的人,他代表着不定型集体无意识中的一种冲动。他没有权力,但从他的身上可能被造出一种权力来。导师难道真的想要完成他的愿望吗?是为了实现他的在历史的愿望,还是哪位导师自己对历史的期望?”
每个夜晚,唇舌都在思考导师的每一个做法,已经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导师的喉咙,他是导师的笔杆,他已经习惯了这么做。
可是他一直不理解的是导师对于李明都的想法。这种不理解始终在折磨唇舌的内心。这个折磨终于要结束了。
太阳系边境的监狱迎来了唇舌的访问。
物质的大门在他的身后敞开,营养液从冷冻舱中排尽,发出了唏嘘的声响。
“可以回家了,风信子先生。”
李明都被推动了新的舱体中。在那短暂交互的瞬间,庞大的影子再度落到了李明都的身上。
“是唇舌吗?”
李明都动了一动。七年前,最后残留的注意力从这具身体中被唤醒了。他凝视着这个不祥的来客,这是一个陌生的躯壳。在这个世界里躯壳与外表只是辨认一个人的次要证据。
“是我。”
唇舌硬生生地答道。
不定型撑起来了自己的半个身子,可是却出奇地走神了。一种可怕的寂静笼罩了这个冷冻的世界。当时的李明都可能也祈求似的问了那么一句话:
“唇舌,你说,一个东西,一个被很多人珍视的东西落在地上碎裂了。如果有许多人齐心协力,那它还能修复吗?它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唇舌的回答是:
“一个东西能落到地上,就说明他已经被人扫去了。他已经被人特意扫去了,就一定还会有人在它的上面再踩上一脚。真的还有人寄望于复原吗?也许根本没有人会希望一个碎了的东西还可以‘复原’。”
李明都便再没对他说过任何的话了。他东张西望地像是在寻找其他的不定型。
唇舌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走吧。”
可能直到这个时候,李明都还抱有着可以留在这个时代的幻想,期望能够通过自己的身份获得不定型们的支持。这样他就可以留下来,混入不定型的内部,改变不定型们的观念,或者要把自己的不定型身躯当做工具,来收集不定型世界更多的情报。
然而当时的不定型们不明白这点吗?每个导师都很明白,它们不愿意直接杀死这个古人,它们也知道在这个人的身上存在罕见的在时间和空间上均呈现出不连续的记忆铳现象,所以它们也一定要用无上明星的门将这个非连续性记忆铳彻底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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