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草叶搓成的烟丝在胡一彪指间沙沙作响。
“这地方邪性,走二十里沙丘都一个模样。”他对着身旁学生模样的青年吐出烟圈,下巴朝远处努了努,“瞅见西边那几块石头没?老辈子叫它‘阎王桩’。晚黑风一嚎,就跟哭魂似的。”
青年扶了扶眼镜正要反驳。一声细微的呜咽擦着他耳根掠了过去。
胡一彪指间的烟卷啪地掉进沙里。远处,铅灰色的沙线正急速吞噬着昏黄的残阳。
黑沙暴来了。
风中分明混着一丝硫磺的腥气。
天像被捅漏了。明晃晃的日头眨眼喂了墨。昏黄色混着铁锈红沉沉压下,吸尽旷野最后一点活气。
胡一彪嘴里的骆驼草烟卷灭了。他吐在地上,烟卷被粗粝的风绞成渣子。他舔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土腥味直窜喉咙。
西边,风蚀的怪石岗子被夕阳拉扯出狰狞投影,如伺机而动的巨兽骸骨。那就是“阎王桩”。白天像刮烂的骨头桩子,一到晚上,风过空洞,“呜呜——嗷嗷——”,让人后脊梁顺着脖颈凉到尾巴骨。
“他娘的……”胡一彪暗骂。一股心慌窝在心口,撞得他坐立不安。这感觉从清早就有,越走越沉。他口外剿过马匪,死人堆里爬进爬出,早该忘了害怕。可眼下,脚底下的路踩得格外虚。
他眯眼朝队伍望去。
风沙迷眼。几匹老骆驼驮着沉重木箱,细腿陷在松软沙窝里磕绊。驼脖上的黄铜大铃铛“当啷——当啷——”,单调沉闷嘶哑,像给死寂戈壁敲丧钟。本该是盼头的声音,此刻压得人心口发闷。
被沙土裹得只剩轮廓的雇工们耷拉脑袋,一步一拖。沙土汗水糊脸,木然如抽了魂的木偶。风硬,刮人生疼,带着哨音呜咽,像远处藏着谁吹白森森的死人骨头。
胡一彪目光越过雇工,落在一个单薄身影上。
王墨之,北平地质研究所学生。卡其布学生装洗得发白,扣子扣到顶。风沙那么大,圆框玻璃眼镜倔强地架在鼻梁上。镜片蒙着细灰,后面的眼睛却干净清澈。
他正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硬皮笔记本和破旧铅笔头,侧身避风,飞快划拉。胡一彪瞧见本子上曲里拐弯的等高线。
他几步跟上去,牛皮靴踩进沙里噗地一声。摸索着卷了根干骆驼草烟,粗大手指笨拙捻着。对着风划洋火,红磷光一闪,呛人烟雾升起。
“小王,记路呢?”嗓子被风沙扯哑了,“省点力气。这鬼地方邪性,别说你那洋码子等高线。今天沙包子刮一宿风,明天准挪地方。路?在黑沙海里,就没钉死地面的道儿。”
王墨之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瞪大:“胡队长,地表形态受风力搬运影响大,但轮廓走向和主要岩体相对位置,短期内还有参考价值。这些记录回去分析剖面……”
“得得得!”胡一彪被“风力搬运”、“剖面分析”闹得脑门嗡嗡,不耐烦地挥手。手背裂口老茧如旱地,“酸文假醋!老子跑腿比你念书日子长。听一句,这鬼地方不比别处。” 看年轻人耳根红了,语气缓了缓,朝西努下巴,“瞧那几块石头没?老辈子名儿——‘阎王桩’。晚黑风大点听听那动静,能把你魂嚎没。”
王墨之看看风化岩,眉头紧皱。扶扶眼镜,声音拔高:“任何风鸣音都符合物理原理。形成稳定气压差和风蚀空间……” 见胡一彪拧巴的脸,他顿住了,矛头转向当下,“气象资料显示这带近期黑沙暴概率极低。胡队长,您是不是太……紧张了。”语气里是不以为意的学究气。
胡一彪咧嘴没吭声,像听娃娃讲梦话。他是“铜面判官”亲自点将塞进勘探队的暗桩。
去岁开春,京城小铜井胡同,“矿物地质勘探普查处第七档案室”。空气凝着旧纸和陈木的霉味儿。昏黄油灯跳动,人影在书柜壁上扭曲变形。判官坐案后暗影里,脸隐在冰冷青铜面具后。面具眼孔后目光如结冰深潭。那只戴黑麂皮手套的手,推过一张薄纸片。字是密档七处特有紫色墨水写成。
“西北线报,‘黑沙海’边缘。一支挂南边大帅名头的草台钻探队,炸了片‘阎王桩’旁老岩壳,露了点东西……‘青幽幽的光’……跟着,‘黑沙暴’来了。队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走一遭。”
判官声音隔面具含混沉闷,似地下传来。黑手套屈指敲敲书案上一个摊开的旧纸卷。纸卷裱过发脆,拓着蛛网般密布扭动的阴刻花纹,线条狰狞诡异。
“内参密档甲字十七号——党项禁书残符。沾上了……难说。给我带双‘眼睛’回来看看,地底下是什么在放光。” 青铜后的眼睛眯起,无形压力让胡一彪胸腔发紧,“记住……祸从眼开。别成‘黑沙海’添的又一道‘风哨子’。”
“胡队长?”王墨之略带疑惑的声音把他拽出阴冷回忆。
他回过神。指间骆驼草烟被风抽得只剩半截。“啧”一声,把烟蒂摁在沙地捻灭火星。心头那无名烦躁和不安,被回忆里判官冰冷话音和残符鬼影勾勒更深,像有根无形线,硬生生把他往“阎王桩”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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