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麦田的死寂比冻土更硬。石灰泥坑的白烟缓缓散尽,留下坑底一层灰白、龟裂、散发着刺鼻碱味的硬壳。模具底板上,那三幅用血肉泥浆刻画的荒诞“农具志”图谱——锯齿石锄、液压木耒、毒蛛播种机——在冷却的暗红泥污中凝固,如同烙印在大地上的诅咒。毒蛛中心那个被碳化骨茬捅破的黑洞,边缘凝结着暗沉的血痂,像一只永不闭合的、通往地狱的眼睛。
土根枯槁的身体倒在冰冷的冻土上,如同一截被彻底榨干、丢弃的朽木。那只碳化碎裂的骨手无力地摊开,焦黑的骨茬刺向阴沉的天空。他浑浊的老眼空洞地睁着,瞳孔深处倒映的乱葬岗阴影,仿佛已与灵魂一同沉入了永恒的黑暗。没有呼吸的起伏,只有褴褛麻衣下偶尔被寒风掀起的破片,证明这曾是一个活物。
骨筹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模具底板上那个狰狞的黑洞,又扫过地上那具彻底失去生息的枯槁躯壳,枯槁的手指在光滑的“算盘”木板上神经质地颤抖。他想刻下“损耗”,却不知该用哪个符号。这老东西……终于死了?死在石灰坑边,死在他自己刻下的地狱图谱旁?一股混杂着巨大解脱和更深沉恐惧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他猛地挥手,声音嘶哑尖利:“拖走!把这秽物拖去乱葬岗!连同这些鬼画一起,埋了!埋深点!”
两个剑卫如蒙大赦,粗暴地抓起土根软绵绵的脚踝,如同拖拽一袋沉重的垃圾,在冻土上拖出一道暗红的、断续的痕迹,迅速消失在田埂尽头。另外几个监工则厌恶地用木棍将那几个浸透了泥血和诅咒的模具底板撬起,连同坑底凝固的石灰硬壳一起,胡乱扔进一个深坑,匆匆覆土掩埋,仿佛在掩盖一场瘟疫的源头。
骨筹枯槁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他看着迅速被填平的深坑,又望向部落深处那片被黑石峡谷硝烟笼罩的阴霾,深陷的眼窝中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农具志……成了个笑话。不,比笑话更可怕,是个诅咒。王要的书……一本都没真正成。铜炉的王权之鼎停滞,兵炉的兵器谱被那老东西用邪画亵渎,镜坊的镜谱引来了镜鉴的贪婪和王的暴怒,时漏台的计时考被一口污血刻上了终结的“零”……如今这农具志,更是在石灰坑边化作了地狱的图腾。
“根基……根基在动摇……” 骨筹枯槁的嘴唇无声开合,只有他自己能听到那如同寒冰碎裂般的声音。黑石峡谷的惨败,前锋营的覆灭,如同釜底抽薪。兵炉需要铜铁,需要奴隶的命去填,可奴隶快死光了。铜炉需要矿石和炭火,可开矿的奴隶同样所剩无几。镜坊需要年轻的眼睛和手去磨镜,可那些磨镜奴……水月疯了,其他的也如同风中残烛。而这一切的根本——粮食!部落的粮仓,早已不是漏水,而是彻底见底了!
饥饿,如同无形的瘟疫,比寒风的利齿更冷,比剑卫的鞭子更狠,正无声地啃噬着部落最后一点元气。窝棚区里,连哀嚎都变得微弱。昨天夜里,又有几个老弱无声无息地冻僵了。更可怕的是,连监工和部分低阶剑卫的脸上,也出现了菜色。恐惧还能榨取,但当饥饿的绞索勒紧了所有人的脖子,恐惧也会变成绝望的疯狂。
“报——!!!”
一个虚弱、带着浓重喘息的声音,如同垂死挣扎,猛地从田埂尽头传来!
一个瘦骨嶙峋、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奴隶,连滚爬爬地扑倒在骨筹脚下。他衣衫破烂得无法蔽体,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冻疮和鞭痕,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骨……骨筹大人……” 奴隶的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东……东三号谷仓……守……守仓的……阿……阿禾……她……她……”
骨筹枯槁的眉头猛地一拧:“阿禾?那个偷粮的女奴?她怎么了?是不是又偷粮喂她那快死的崽子了?!” 他枯槁的手指瞬间按在了“算盘”木板代表“偷窃”的符号区域。
“不……不是……” 奴隶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荒诞的恐惧,“她……她死了……她……她把自己……喂……喂给她儿子了!”
“什么?!” 骨筹深陷的眼窝瞬间瞪大!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
“小……小豆子……快……快饿死了……” 奴隶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阿禾……阿禾她……割……割了自己胳膊上的肉……烤……烤熟了……塞……塞进小豆子嘴里……然后……然后她……她就……就倒在小豆子身边……没……没气了……小豆子……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喊娘……”
奴隶的描述,如同最黑暗的噩梦,在骨筹脑中炸开!割肉饲子!活人生啖至亲血肉!这已经不是偷窃,这是彻底的疯狂!是饥饿将人性彻底撕碎后露出的、血淋淋的兽性!
一股混合着浓烈血腥、焦糊人肉和绝望疯狂的冰冷气息,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骨筹的心口!他枯槁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他仿佛看到了阿禾枯槁的手臂、流淌的鲜血、烤熟的肉块,看到了小豆子一边咀嚼一边流泪的、如同恶鬼般的画面!更看到了……整个部落,在饥饿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即将滑入这人相食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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