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郊,临港工业区。 巨大的金属标识牌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光,像一块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界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合的、陌生的味道:机油挥发后的刺鼻,化学原料的酸涩,金属粉尘的干燥,还有一种隐约的、仿佛什么东西被持续高温灼烧过的焦糊味。取代城市喧嚣的,是远处厂区传来的、永不停歇的低沉轰鸣,如同巨兽在喘息。
陈默蜷缩在开往工业区尽头鑫辉电子厂的破旧小巴车上最后一排的角落。车窗玻璃布满污渍和水痕,模糊了窗外灰蒙蒙的景象——连绵的铁灰色厂房如同巨大的方形墓碑,矗立在荒芜的土地上;高耸的烟囱吐着灰白的烟柱,笔直地融入铅灰色的天空;穿着各色工装、神情麻木的男女工人,像蚂蚁一样在厂房之间或厂门口匆匆穿行。一切都显得庞大、冰冷、毫无生气。
他紧紧抱着怀里那个沉重的牛皮纸文件袋,如同抱着自己最后一点破碎的希望和尊严。腋下的拐杖冰冷地硌着他,右腿残肢的闷痛和高烧带来的阵阵眩晕持续折磨着他。每一次小巴车的颠簸,都引发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呛咳,他只能死死捂住嘴,将腥甜的液体强行咽下,喉头滚动,留下令人窒息的铁锈味。
车窗外,稀疏的雨点开始落下,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痕迹。雨势渐渐变大,密集的雨帘冲刷着工业区本就灰暗的景色。 “鑫辉电子到了!下车的赶紧!”司机粗嘎的喊声响起。 陈默深吸一口气,用拐杖支撑着,费力地挪下小巴。冰冷的雨水瞬间打在他的头上、脸上、单薄的衣服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打了个寒颤,湿透的衣服紧贴皮肤,加重了那份冰冷和沉重。
鑫辉电子厂的大门就在眼前。厚重的铁门敞开,露出里面同样巨大而压抑的灰色厂房。门口简陋的保安亭里,一个穿着廉价安保制服、叼着烟的男人斜睨着外面淋雨的陈默,眼神冷漠,如同打量一件需要处理的湿垃圾。 陈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力拄着拐杖,拖着那条空荡的裤管,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进厂区大门。雨水很快浸湿了他本就肮脏的纱布残端,冰冷刺骨,带来阵阵刺痛。泥水溅在他洗得发白的裤腿上。
厂区内部更加冰冷压抑。巨大的通风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发出沉闷的嗡鸣。雨水顺着厂房的铁皮屋顶哗哗流下,在地面积起浑浊的水洼。空气里的机油和化学溶剂的气味更加浓烈。穿着统一藏青色工装、戴着工帽的工人面无表情地穿梭在厂房之间,脚步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沉闷。没有人说话,只有机器的轰鸣占据着一切感官。
按照邮件指示,陈默找到了位于一栋厂房角落的人事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嘈杂的打印机声和电话铃声。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 “进!”一个不耐烦的女声响起。 陈默推开门。一股浓重的廉价香烟味、劣质打印纸油墨味和潮湿的霉味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办公室很小,堆满了文件柜和纸箱。一个烫着夸张卷发、涂着廉价口红的中年女人坐在办公桌后,正对着话筒大声嚷嚷:“……知道了知道了!催命啊!人还没招够呢!缺胳膊少腿的要不要啊?!”她啪地挂掉电话,这才抬眼看向门口湿漉漉、拄着拐杖的陈默,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厚厚的粉底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嫌恶。
“干嘛的?”女人没好气地问,声音尖锐。 “我…我是陈默…来…来报到的…”陈默的声音嘶哑虚弱,几乎被窗外的雨声和机器的轰鸣淹没。 “陈默?”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在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堆里翻找起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妈的…大学生了不起啊?还不是往这破地方钻…还是个瘸子…”她终于抽出一张皱巴巴的表格,瞥了一眼,又上下打量着陈默,眼神像在评估一件严重残次品的价值。“哦,材料系的…技术员?切…”她嗤笑一声,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先把东西放下!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别把我文件弄湿了!”
陈默忍受着这赤裸裸的侮辱,默默地将沉重的文件袋放在门口一张积满灰尘的塑料凳上。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在地面形成一小滩水渍。 “身份证!毕业证学位证复印件!一寸照片带没带?”女人伸出手,指甲上涂着剥落的猩红色甲油。 陈默颤抖着从怀里贴身口袋掏出用塑料袋仔细包裹的身份证和那张唯一的、洗得发白的一寸照片(是入学时拍的,照片上的他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青涩的光),又艰难地从文件袋里取出毕业证和学位证——那两本深蓝色和暗红色的硬壳证书,在这昏暗污浊的办公室里显得如此突兀和不协调。证书封面上烫金的校徽和“滨海理工大学”字样,此刻像是对他命运最无情的嘲讽。
女人一把抓过去,动作粗鲁。她拿起毕业证,随手翻开,目光扫过“材料工程”专业的字样,又瞥了一眼陈默空荡荡的裤管,嘴角撇得更厉害了。“呵,材料工程…跑到这来修机器?脑子进水了?”她一边刻薄地嘲讽,一边用力地将证书按在油腻的复印机玻璃板上,动作粗暴得像在揉搓一块抹布。证书封面被压出难看的折痕,甚至沾上了黑色的油墨污渍。 陈默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看着那象征着自己四年血泪的证书被如此对待,屈辱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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