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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无日无月,只有一片混沌的昏沉,永恒的灰雾笼罩着一切,连风都透着股粘稠腐朽的气息,吹在脸上,又湿又冷。这条路我走了整整三百年,脚步踏在灰扑扑、仿佛永远不会干透的泥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如同踩在腐烂的棉絮上。路两旁,惨白或枯黄的彼岸花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花瓣边缘卷曲焦枯,像是被无数鬼差公文上的墨迹熏染过一般,死气沉沉。远处,浑浊的忘川河水缓慢地流淌着,水面浮着些辨不清是什么的污秽残渣,无声无息,只偶尔翻起一个粘稠的泡沫,破裂时散发出一缕若有若无的腥气。
我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连颜色都快要褪尽的皂隶袍子,袖口和肘部磨得油光发亮,几乎能照见人影。腰间挂着的那条勾魂锁链,曾是玄铁打造,寒光四射,如今却像条被抽了骨头的死蛇,软塌塌地垂着,链环间积满了油腻腻的黑色污垢,每一次拖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的摩擦声。三百年的勾魂生涯,这锁链锁过多少魂魄,也锁死了我自己的光阴。当年在阳间做县令时,好歹还有个人样,如今倒好,在这阴曹地府里,成了个连阳间小吏都不如的苦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奔波在这条黄泉路上,拘押那些新来的、懵懂或哭嚎的亡魂。
“赵头儿!赵头儿!等等我!”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带着浓重的喘息,仿佛随时都要断气。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牛头。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砸在泥地上,震得路边的彼岸花都跟着抖了两下。果然,一个硕大的、长着弯曲牛角的脑袋从灰雾里冒了出来,牛眼瞪得溜圆,里面全是血丝,鼻孔里喷着粗重的白气,一副刚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狼狈相。
“催命呢这是?”我头也没回,脚下步子丝毫未停,只从鼻孔里哼出一股白气,和这阴间的灰雾混在一起。
牛头几步蹿到我身边,巨大的蹄子踩得泥浆四溅,他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鬼差哪来的汗?不过是焦躁的魂力外溢罢了——带着哭腔嚷嚷开了:“赵头儿!您行行好!救救兄弟吧!那新下来的《勾魂索链阴煞之气强度季度检测表》和《引魂幡法力波动合规性自检报告》……还有那个《拘魂途中魂体逸散风险评估及应对预案》……今儿个午夜子时就是最后期限了!我…我一个字儿还没动啊!”他越说越急,粗糙的大手在身上那件同样破旧的号衣口袋里胡乱掏摸着,掏出一大卷皱巴巴、沾着不明污渍的黄色符纸,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小如蚊蚋的阴司专用符文,“您瞧瞧,这、这么多!我那笔您又不是不知道,跟狗爬似的,上次交上去的《忘川河畔魂体临时安置点卫生状况巡查记录》,让崔判官手下的文书小鬼给打回来了八次!说我的字‘形如鬼画符,意若天书卷,不堪卒读,有碍观瞻’!我…我上哪儿说理去啊!”
我斜眼瞥了一下他手里那卷厚厚的表格,心头也是一沉,像被塞进了一块冰冷的石头。那些扭曲的符文,每一个都像催命的符咒。阴司这地方,不知何时起,规矩比枉死城里的冤魂还要多,还要细碎磨人。生死簿的格式,三百年来,我亲眼看着它改了七回!从最初的竹简手书,到后来的绢帛誊录,再到如今这据说能“自动感应魂息、智能匹配阳间功德”的玉版符册。每次格式一换,就意味着我们这些最底层的勾魂鬼差,得把辖区内所有亡魂的信息,不分昼夜、不吃不喝地重新誊抄录入一遍!那玉版符册金贵得很,录入时魂力注入稍有偏差,或是符文书写角度差了一丝一毫,整块玉版立刻就会碎裂,化作齑粉,还得自己掏腰包赔上阴德去补!勾魂索链,更是要过足足十八道“安检”!从阴煞之气的纯度、浓度、稳定性,到索链本身的柔韧度、抗魂力冲击强度、对特定魂体(尤其是婴灵和怨气深重的厉鬼)的针对性吸附力……每一项都有专门的检测法阵和符印,繁琐得让人头皮发麻。稍有差池,便是“不合规”,轻则扣罚当月阴德,重则索链被收走“返厂重炼”,耽误了勾魂时辰,那罪过可就大了。
更别提什么《忘魂汤熬制工艺标准化流程》、《奈何桥通行效率月度分析》、《阴差日常行为规范量化考核细则》……简直是多如牛毛,浩如烟海。连孟婆那样在地府熬了不知多少年头的老资历,上个月都因为一碗汤的浓度检测,比新规标准低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被扣掉了整整三个月的“年终功德香火”!老太太气得差点把熬汤的大锅砸了,最后还是被几个小鬼死死拦住。
“行了行了,嚎什么嚎!”我被他嚷嚷得心烦意乱,胸中一股郁气直往上顶,没好气地打断他,“阎王爷放个屁,咱们都得当圣旨闻着!规矩是上头定的,表格是上头发的,填不完?等着扣阴德呗!还能咋地?难不成你还能打上森罗殿去?”我用力甩了甩手里那条沉重又污秽的勾魂锁链,链条发出“哗啦啦”一阵闷响,“赶紧的!先把今儿的差事办了!西边乱葬岗那片儿,刚死了一个赌鬼,怨气不小,别让他成了气候,到时候又得写《厉鬼应急处置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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