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苦寒之地有个靠山屯,屯子东头住着个年轻接骨匠,名叫柳银锁。她爹柳老歪是屯里老萨满,前年进山采药跌断了脊梁,瘫在炕上再没能起来。银锁便接了爹的营生,也接了他的屋子——三间歪斜的土坯房,院墙塌了半截,常年弥漫着草药和炕烟混合的浊气。
银锁的手艺是柳老歪用藤条抽出来的。她手指细长,骨节却比一般姑娘粗硬,掌心覆着厚茧。接骨时,那双手稳得吓人,摸骨寻隙,快、准、狠,带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老辣。可这手艺在靠山屯不大吃香,屯里人摔了胳膊腿,宁愿多熬几天苦痛,也怕沾上柳家的“邪乎气”。都说柳老歪当年“搬杆子”立堂口,请的是大仙儿,银锁一个姑娘家,孤零零守着个瘫爹,身上阴气重。
这年腊月,雪下得邪性,鹅毛片子没日没夜地扑。银锁刚给爹喂完一碗糊嗓子的棒子面粥,就听见院门被拍得山响,夹着男人粗嘎的哭嚎:“柳姑娘!救命啊柳姑娘!”
拍门的是屯西头的猎户赵大膀子。他背上驮着儿子铁蛋,孩子一条左腿软塌塌地垂着,裤管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黑冰坨子。铁蛋小脸煞白,嘴唇乌青,进气多出气少。
“咋弄的?”银锁侧身让人进来,声音像屋外的雪,又冷又平。
“后…后山…追狍子…跌…跌石砬子缝里了!”赵大膀子语无伦次,浑身筛糠,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屯里王瘸子瞅了…说…说腿骨碎成渣了…接不上…让…让预备后事…”他噗通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磕得砰砰响,“柳姑娘!你发发善心!救救铁蛋!我就这一根独苗啊!”
银锁没言语,俯身查看铁蛋的伤腿。手指隔着冻硬的裤管轻轻一按,孩子昏迷中仍疼得浑身一抽。她眉心拧紧,这腿,胫骨腓骨粉碎性骨折,断茬刺破了皮肉血管,寒气冻住了血,也把生机快冻没了。寻常接骨,难如登天。
“伤得太重,”她直起身,声音听不出波澜,“我尽力,但成不成,看造化。”
赵大膀子如蒙大赦,又是几个响头。银锁不再看他,麻利地生火烧水,化开一盆雪,兑入烈酒。屋里弥漫着刺鼻的酒气。她取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卷,展开,里面长短粗细的柳木接骨板、韧牛皮绳、锋利的小刮刀、骨钻、骨凿,寒光凛冽。
清理伤口是最熬人的。冻硬的皮肉和血痂化开,露出白森森的碎骨茬和翻卷的皮肉。银锁用小刮刀一点点剔去腐肉碎骨,动作稳得像绣花。铁蛋在剧痛中惊醒,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又被银锁用布巾勒住了嘴,只剩喉咙里“嗬嗬”的闷响,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赵大膀子背过身去,肩膀耸动,不敢看。
屋里血腥气混着酒气,浓得化不开。油灯昏黄的光在银锁脸上跳跃,映着她紧抿的唇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她专注得像个雕刻朽木的匠人,眼中只有那些断裂的、需要归位的骨头。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透出青灰。碎骨大致清理干净,银锁拿起一根最细的柳木接骨板,比对着位置。就在她准备下钻打眼固定时——
“嗬…嗬…”炕上一直无声无息的柳老歪,喉咙里突然发出破风箱般的怪响!他枯槁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房梁,布满老年斑的手在空中乱抓,指甲刮擦着土炕,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爹!”银锁手一抖,柳木板差点掉落。她扑到炕边,按住老人痉挛的手臂,“爹!你咋了?”
柳老歪的力气大得惊人,干瘦的手臂竟把银锁甩了个趔趄。他喉咙里的怪响越来越急,眼珠上翻,几乎只剩下眼白,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某处,嘴角溢出白沫,嘶哑地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来…来了…锁…锁住…门…”
话音未落,一股阴冷刺骨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在狭小的土屋里卷起!油灯的火苗“噗”地一声被压得只剩绿豆大的一点幽蓝,屋内光线骤然昏暗!刺鼻的血腥味和草药味里,猛地掺入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气——像陈年蛇窟里腐烂的鳞片混合着冰冷的土腥!
赵大膀子“妈呀”一声怪叫,吓得瘫坐在地,裤裆湿了一片。铁蛋也吓得忘了疼,惊恐地睁大眼睛。
银锁浑身汗毛倒竖!她猛地抬头,顺着柳老歪“盯”的方向看去!
房梁阴影最浓处,空气仿佛水纹般波动、扭曲起来!一个模糊的、细长的轮廓正缓缓凝聚、显现!它盘踞在梁上,看不清具体形态,只能感觉到两道冰冷、怨毒、如同实质的幽绿光芒,从那轮廓的“头部”位置射出,死死地钉在银锁身上!那目光,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和一种古老、沉重的威压!
是仙家!而且绝非善类!
银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爪子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她想起爹瘫倒前含糊的警告,想起屯里人避之不及的传言。这屋,果然不干净!
“爹…是…是哪位仙家?”她强压着翻腾的恐惧,声音干涩嘶哑,对着那扭曲的阴影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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