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着槐花香,斜斜落进青石板缝里。青溪镇的老茶棚下,围了一圈戴斗笠的庄稼汉,竹椅上坐着个穿月白粗布衫的年轻人,怀里抱着半人高的斑竹渔鼓。
"列位看官,今日不唱《三国》不唱《隋》,唱段新编的《劝世文》。"年轻人指尖一叩鼓边,"咚——"那声音像春泉撞石,清凌凌漫过雨幕。他开口时带着点哑腔,倒比戏文里的琴音更勾人:"月照篱笆三个桩,世上人心九道弯......"
茶棚角落的周老爷捏着茶盏,指节发白。他穿湖绸团花马褂,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碰得叮当响,偏生眉峰拧成个疙瘩——这唱词里"强占田产心似狼"的调子,怎么听着像在敲他脊梁骨?
"好个毛头小子!"周老爷拍案而起,茶盏摔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哪来的野艺人,敢在青溪镇胡吣!"
年轻人抬头,眉眼清俊,原是张娃娃脸:"小人姓陈,单名一个'渔'字,走南闯北靠这渔鼓混口饭吃。"他伸手去拾地上的碎瓷,腕子上露出道月牙疤,"倒是周老爷,上月十五夜里,张寡妇家的米缸可曾被您家三管家搬空?"
茶棚霎时静得能听见雨丝打在瓦上的响。张寡妇的男人去年被周府的护院推进河沟,说是偷粮,可谁不知道她家穷得锅底都刮不出一粒米?
周老爷的脸涨成猪肝色,甩袖要走,却被陈渔扯住衣角:"周老爷慢走,小人还会唱段《冤魂曲》——"他抄起渔鼓,"咚、咚、咚"敲得急,"张寡妇投了村西河,怀里还抱着三岁的娃;王铁匠被您逼债跳了井,井里漂着半块带血的犁铧......"
"把他嘴堵上!"周府的家丁挥着木棍冲上来。陈渔被按在地上,木棍雨点似的落下来,他护着渔鼓,后脑勺撞在青石板上,眼前金星直冒。恍惚间听见家丁头目喊:"把这破鼓砸了!省得他再胡说八道!"
木棍劈下来的刹那,陈渔本能地蜷紧身子。可那鼓没碎,反倒是他右手腕上的月牙疤突然灼痛,像有团火顺着血管往指尖窜。他迷迷糊糊看见,渔鼓上的云纹泛起金光,鼓面竟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是有人对着鼓面在哭。
等他再醒过来,已经躺在破土地庙的草堆上。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炭,张了张嘴,只发出嘶嘶的气声。陈渔摸向怀里的渔鼓,还在,只是鼓面的云纹暗了些,摸上去凉丝丝的。
是隔壁的王婶给他送的药。老太太抹着眼泪:"小渔啊,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周老爷派人来问,说你要是再敢唱那些疯话,就把你沉到青溪河喂鱼。"她压低声音,"昨儿夜里我去茅房,听见周府后宅有动静——你猜怎么着?三管家正往井里抬箱子,里头叮铃哐啷的,像是......像是地契!"
陈渔的手攥紧了渔鼓。他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这渔鼓是用雷击斑竹做的,鼓面蒙的是千年蟒皮,敲的是人间不平事。你记着,鼓在人在,鼓亡......"话没说完,师父就咽了气,手里还攥着半块带血的地契。
第二日夜里,陈渔迷迷糊糊睡过去。恍惚间听见渔鼓响,"咚、咚、咚",一下比一下急。他撑起身子,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见渔鼓正自己悬在半空中,鼓槌自己敲着,鼓面泛着幽蓝的光。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梆子声惊得陈渔打了个激灵。再看渔鼓,好好搁在草堆上,鼓面云纹却比昨日更亮了些。他伸手一摸,掌心沾了层细水,凑到鼻端闻,有股淡淡的血腥气。
第三夜,雨下得大。陈渔缩在草堆里,听着外头的风声。忽然,渔鼓又响了,这次他听得真真切切——鼓词是《周府恶》,唱的是周老爷霸占十八户佃农的田产,逼死三条人命,连县太爷都收了他的好处,去年秋审时把杀人的护院判成了过失。
"咚!咚!咚!"鼓点越来越急,像催命的更鼓。陈渔咬着牙爬起来,把渔鼓抱在怀里。他喉咙发不出声,就用手指蘸着口水在墙上画,画周老爷往张寡妇家米缸里塞银锭,画王铁匠被按在井边签字据,画县太爷收了周府的鎏金算盘。
第四日清晨,青溪镇炸开了锅。卖豆腐的王婶举着半块带血的地契,说是在周府后院的枯井里捡到的;放牛的狗剩子说,看见周府的三管家半夜往河里扔箱子,箱子上的封条是县衙的;连最胆小的刘老汉都抖着腿说,上月他去周府讨工钱,亲眼看见账房先生把"欠银五十两"改成"借银五十两"。
茶棚的老茶倌摸着胡子笑:"我就说那小渔唱的不是疯话!"他往碗里续了把野菊花,"你们瞧,今儿个县太爷的八抬大轿都进了镇,说是要查周府的田契。"
周老爷的马车停在县衙门口时,陈渔正坐在老槐树下。他的喉咙还是哑的,怀里抱着渔鼓,鼓面云纹亮得能照见人影。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有拿锄头的庄稼汉,有挎竹篮的小媳妇,连县太爷的师爷都挤在最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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