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数十里外,通往野狗坡的干涸河床上,尘土飞扬。一支衣衫褴褛却秩序尚存的队伍正在缓慢移动。他们是刚刚从重灾区疏散出来的部分灾民,被官府组织起来,前往野狗坡等几处工赈点。队伍中,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骡车缓缓行驶。
车内,李岩撩开车帘一角,清瘦的脸庞被烈日晒得发红,眉头紧锁。他看着车外绵延的流民队伍。一张张麻木、枯槁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对未来的茫然。孩童的啼哭有气无力,老人拄着木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尸骸腐败的气息。
“大人,前面就是野狗坡了。”随行的书吏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昨夜…似乎不太平,隐约有喊杀声和火光传出,不知墨大人那边…”
李岩放下车帘,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划动,仿佛在计算着复杂的公式。“墨衡不是莽夫,工坊有戚将军的精兵暗中护卫。若真有事,此刻必有急报传来。既然没有,说明风波已平。”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更忧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拿起一份刚由快马递来的信报,是派往其他府县查探民情的吏员所书。信报字字沉重:“…流言四起,言新政惹怒上天,故降此大旱…有自称张阁老门生者,于流民中宣讲‘格物奇技,亵渎龙脉,引天罚’…更有白莲妖人混迹其中,鼓噪‘弥勒降世,无生老母’…人心浮动,恐有大变…”
“张廷玉…阴魂不散。”李岩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冽。这已非单纯的士族反扑,而是有人利用天灾,将矛头直指格物院,指向整个新政的根基!技术救不了人心,若民心被谣言蛊惑,被绝望吞噬,再精巧的水车也浇不灭燎原的野火。
骡车微微颠簸,李岩的目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一个抱着枯瘦婴儿、眼神空洞的妇人身上。妇人旁边,一个老农正佝偻着背,用一块破瓦片小心翼翼地刮着龟裂河床深处仅存的一点湿泥,试图挤出几滴浑浊的水。
“停车。”李岩忽然道。
骡车停住。李岩推开车门,不顾书吏的劝阻,径直走向那老农。烈日灼烤着大地,热浪滚滚。他蹲下身,不顾地上的尘土,轻声问道:“老丈,这点湿泥,不够解渴吧?”
老农被这突然出现的官老爷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戒备,下意识地把破瓦片往身后藏,枯槁的身子缩了缩。
“莫怕,”李岩放缓语气,指了指远处的野狗坡方向,“我是去那边工坊的。那边正在造一种‘风轮水车’,能从很深的地下汲水上来。造好了,大家就都有水喝了。”
“水…水车?”老农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盖,喃喃道:“没用的…老天爷不下雨…什么车都没用…张老爷说了…是京城的大人们…弄那些铁疙瘩…惹怒了龙王…”
李岩的心猛地一沉。张廷玉残余势力的渗透速度,远超他的预料!这偏僻河床上的老农,竟也听闻了这等蛊惑人心的谣言!
“老丈,你看这天,”李岩指着万里无云的、毒辣的晴空,“是龙王管雨,还是太阳管旱?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旱魃为虐,非人力所能召之。京城的大人们造水车,造农具,是为了从这无情的老天爷手里,为咱们老百姓抢一条活路!”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老农怔怔地看着李岩,又看看怀中仅存的湿泥,再看看远处野狗坡上隐约可见的巨大风轮骨架轮廓,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那麻木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旁边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却突然抬起头,嘶哑地插了一句:“俺…俺听人说…野狗坡的墨先生…是鲁班爷转世…他造的那个大轮子…是…是雷公车…能…能打雷下雨的…”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的希望。
李岩心头剧震。墨衡…雷公车…这已经脱离了谣言诋毁的范畴,变成了底层灾民在绝望中自发塑造的、寄托着最后一丝生存希望的神只!这比刻意的诋毁更可怕!技术一旦被神化,当它无法立竿见影地带来雨水,当它出现任何挫折(如昨夜的风波),这虚幻的希望泡沫破灭时带来的反噬和绝望,足以摧毁一切!
他站起身,烈日晒得他有些眩晕。看着眼前这片被旱魔蹂躏的土地,看着绝望中挣扎求生的灾民,看着那被寄予神只般期望的风轮轮廓,李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技术可以汲水,可以抗旱,但如何拯救这被谣言和绝望扭曲的人心?如何对抗那在暗处编织罗网的阴毒之手?野狗坡上,墨衡在修复轴承的裂痕;而这片干裂的大地上,一条更深、更危险的裂痕,正悄然蔓延。
“走吧。”李岩对书吏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更加坚定锐利。“加速去野狗坡。另外,传信给戚将军和王公公,流民之中,谣言已成毒瘴,恐有妖人借机煽动作乱,请他们务必加强各工赈点及粮道巡查,尤其留意‘白莲’踪迹!再拟一道呈送陛下的急疏…人心之旱,甚于天灾!”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