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坡工坊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桐油。墨衡布满老茧的手指死死抠住那裂开的青铜轴瓦边缘,指尖下的金属冰冷而狰狞。那道丑陋的裂纹,如同一道撕裂大地的旱魃爪痕,从轴瓦内壁一个极其细微、色泽略深的斑点处炸开,蜿蜒爬行,几乎贯穿了整个承力面。
“熔点不同……”墨衡的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隼,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回荡,“冷却时应力不均,硬生生从内部撕开了它。好阴毒的法子。”
他拿起旁边一根崭新的备用轴瓦,两相对比。新轴瓦的青铜质地均匀致密,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而那根裂开的,内里却布满了肉眼难辨、但触手能感到的细微砂砾感和不规则的杂色纹理,正是这些异物的存在,在铸造冷却过程中埋下了致命的祸根。
老陈凑得更近,浑浊的老眼几乎贴在了裂缝上,倒吸一口凉气:“墨头儿…这…这绝不是寻常的料子次了!有人…有人故意使坏!”他猛地抬头,眼中迸射出怒火,“王焕那老狗!定是他!库房桐油被挪,看守被打,现在连轴承的命根子都敢动!这是要断了我们所有人的活路啊!”
墨衡没有应声,只是将那裂开的轴瓦重重顿在冰冷的铁砧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劣料?昨夜野狗坡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瘦猴匕首上淬着的幽蓝寒光,王焕那张在诏狱里隔着栅栏诅咒的脸…一幕幕如同鬼魅般在眼前闪过。这裂开的轴承,不过是那环环相扣的毒计中,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环——“焚其核心工坊”!
“虎子!”墨衡猛地转身,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在!”虎子一个箭步上前,脸上横亘的刀疤在阴影中更显凶悍,手臂上缠着的布条渗出暗红的血迹,昨夜搏杀的戾气尚未完全散去。
“昨夜抓的舌头,骨头啃开没?”墨衡的眼神冷得像淬火的铁。
虎子恨声道:“周大人和东厂的爷们在伺候着呢!嘴硬!尤其那个叫瘦猴的,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上了三样‘点心’,骨头都敲折了几根,愣是只哼哼,不开口!”
“撬开他!”墨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我要知道,除了王焕那条老狗,还有谁的脏手伸进了工坊!这批掺了杂碎的青铜,是谁供的货!每一根钉子,每一块铁料,都给我重新筛!一粒沙子都不许放过!”他猛地转向老陈,“备件换上,但只顶一时!这裂痕的根子不挖出来,下一次崩的,就不是轴承,是整个风轮骨架!立刻!召集人手,用我们精炼的备用青铜,重新浇铸核心轴瓦!我亲自盯着火候!”
“是!”老陈和虎子齐声应诺,压抑的空气被一股更汹涌的愤怒和决绝取代。工匠们立刻行动起来,沉重的铁砧被敲响,炉火重新被鼓风机吹旺,火星在焦灼的空气中噼啪炸响。
* * *
数十里外,通往野狗坡的干涸河床,尘土蔽日。一支望不到头的队伍,如同蜿蜒的灰色巨蟒,在龟裂的河床上艰难蠕动。他们是刚从重灾区疏散出来的灾民,被官府驱赶着,前往野狗坡等几处“工赈”之地。队伍中,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骡车,在灼人的热浪和呛人的尘土中缓缓前行。
车内,李岩放下撩起的车帘一角,清癯的面容被烈日晒得泛红,眉峰紧锁。车窗外掠过的一张张脸孔,深深烙印在他眼底:枯槁、麻木,眼神空洞得如同干涸的井,仅存的一点活气也被烈日和绝望蒸烤殆尽。孩童的啼哭细若游丝,老人拄着木棍,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沙砾上,摇摇欲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汗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钻心蚀骨的…尸骸腐败的气息,在热风中断断续续地飘来。
“大人,前面就是野狗坡了。”随行的书吏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昨夜…昨夜那边似乎不太平,隐约有喊杀声,火光也闪了好一阵…不知墨大人那边…”
李岩没有立刻回答,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划动,仿佛在演算一道关乎生死的难题。片刻,他才开口,声音沉稳而笃定:“墨衡非莽撞之人,工坊有戚将军的精兵暗伏。若真出了大事,此刻必有快马急报入京。既无消息,便是风波已平。”他的目光,却投向车窗外那些麻木前行的身影,忧心忡忡。
他拿起一份刚刚由快马递送、尚带着驿卒汗渍的信报,是派往邻近府县查探民情的吏员所书。字迹潦草,却字字如铅块般沉重:“…谣言四起,汹汹难遏。皆言新政悖逆天道,格物奇技亵渎龙脉,触怒上天,故降此百年大旱,以惩世人…有自称张阁老(廷玉)门生者,于流民聚集之所大肆宣讲,蛊惑人心…更闻有白莲妖孽混杂其间,散布‘弥勒降世,无生老母’妖言,煽动流民…人心浮动,惶惶不安,恐有剧变…”
“张廷玉…阴魂不散。”李岩低声自语,眼中寒芒一闪。这已非单纯的士族反扑!这是有人利用这天灾人祸的绝境,将矛头精准地刺向格物院,指向整个新政的根基!技术可以汲水,可以造器,却救不了被绝望和谣言扭曲的人心!若这“亵渎龙脉,引天罚”的流言深入骨髓,若民心被妖言彻底蛊惑吞噬,纵有千架水车,又如何浇灭这燎原的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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