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狗坡:铁砧上的心跳
野狗坡工坊的喧嚣压过了烈日的炙烤。巨型风轮重新转动时发出的低沉嗡鸣,不再是往日平稳的脉动,而像一颗带伤的心脏在沉重搏击,每一次转动都牵扯着工坊内每一颗悬着的心。替换上的备用轴瓦暂时撑住了骨架,但那细微的、不和谐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悬在工匠们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斩断这脆弱的生机。
墨衡的独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炉膛内翻涌的青铜熔液。精炼的备用铜锭在坩埚中化为炽热的金红,鼓风机嘶吼着将热量推向顶点。空气灼热得能烫伤肺腑,汗水刚渗出皮肤就被蒸干,留下一层白碱。
“火候!”墨衡嘶哑的声音穿透风箱的吼叫,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精准地感知着空气的温度、熔液的光泽与流动性。这是无数次失败与成功淬炼出的本能,远比任何仪器可靠。
“是!墨头儿!”负责鼓风的工匠赤膊上阵,肌肉虬结,每一次拉动风箱都倾尽全力。其他工匠屏息凝神,围绕着巨大的砂型模具,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祭祀。新轴瓦的模具内壁光滑如镜,墨衡亲自用油脂反复擦拭,确保不留一丝尘埃——昨夜那裂开的轴瓦内部细微的砂砾感和杂色纹理,是刻骨铭心的教训。
老陈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将预先计算好比例的锡块投入熔液。青铜的强度与韧性,就在这配比与冷却的毫厘之间。“墨头儿,这次…能成吗?”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备用轴瓦撑不了几日,若新铸件再出问题,整个风轮骨架会在高速运转中分崩离析。
墨衡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伸向熔炉上方,感受那几乎要融化皮肉的热浪。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高度专注下的本能反应。脑海中闪过瘦猴在诏狱里被酷刑折磨却依旧狞笑的脸,闪过王焕那双阴鸷的眼睛,闪过劣质青铜内那如同毒瘤般的杂质斑点。这熔炉里翻滚的,不仅是救命的青铜,更是与那些暗处毒手的生死较量。
“浇铸!”时机在刹那间被他捕捉。滚烫的、金红色的熔液如同驯服的岩浆,顺着特制的陶制流槽,精准地、平稳地注入砂型模具的口中。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砂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贪婪地吞噬着这救命的金属。
整个工坊落针可闻,只剩下熔液流动的汩汩声和砂型受热膨胀的细微噼啪。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渐渐被填满的模具上,仿佛那是维系万千生机的最后命脉。虎子守在工坊入口,刀疤脸上戾气未消,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外围。昨夜的血腥尚未散去,他绝不允许任何意外再靠近这核心之地半步。
风轮巨大的影子缓缓掠过工棚,投下压抑的移动阴影。那嗡鸣声,像是大地在旱魃蹂躏下的沉重喘息,又像是工坊里数百颗心在无声呐喊:撑住!一定要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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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干河滩:希冀的毒瘴**
数十里外,龟裂的河床如同巨兽狰狞的皮肤。野狗坡工赈点的临时窝棚区在烈日下蒸腾着令人窒息的热气与绝望。李岩的骡车卷着烟尘抵达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巨大的风轮骨架在坡顶缓缓转动,投下令人敬畏的阴影;而坡下,黑压压的灾民如同枯竭河床上的蝼蚁,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转动的巨轮,眼神空洞麻木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扭曲的希冀。
“雷公车…是墨先生的雷公车在打雷了…”抱着枯瘦婴儿的妇人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她竟试图抱着孩子向风轮的方向跪拜下去。旁边几个老人也跟着念念有词,浑浊的眼中映着风轮的轮廓,仿佛那是唯一能穿透旱魃魔爪的神光。
李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跳下骡车,官袍上还沾着河床的泥灰。“书吏!立刻召集工赈点所有管事、里正!还有,把格物院派来的那几个懂水车原理的年轻吏员也叫来!要快!”
他无视周围灾民敬畏又疏离的目光,大步走向工赈点中心临时搭建的粥棚。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排队的人群死气沉沉。一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小吏正满头大汗地驱赶几个试图插队的精壮汉子,嘴里呵斥着:“都规矩点!墨先生的雷公车在转了!水就快来了!急什么!”
“雷公车?”李岩的声音陡然响起,冰冷而清晰,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那小吏吓了一跳,看清是李岩,慌忙行礼:“大…大人!小的只是…只是顺口安抚…”
“安抚?”李岩目光如电,扫过周围竖起耳朵的灾民,“用这等无稽之谈安抚?水车就是水车!汲水之物!何来打雷下雨之能?此等虚妄之言,与妖言惑众何异?!”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试图刺破那层正在凝结的“神化”毒瘴。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茫然,有人不满地嘟囔,也有人眼中那狂热的火光似乎被这冷水浇得摇曳了一下。抱着婴儿的妇人惊恐地缩了缩身子,却仍死死盯着风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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