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猛地一震,颠簸了一下。李岩的目光透过车帘缝隙,牢牢锁定在路边一个抱着枯瘦婴儿的妇人身上。那婴儿几乎没了声息,妇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她身旁,一个枯槁如柴的老农,正佝偻着身子,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破瓦片,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刮着河床深处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边缘,试图刮下那一点点、仅存于地底深处的湿泥,再费力地将这点湿泥挤到另一块破瓦片上,妄图榨出几滴浑浊的救命水。那专注的姿态,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卑微与绝望。
“停车。”李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骡车停住。不顾书吏低声的劝阻和周围灾民惊疑不定的目光,李岩推开车门,顶着灼人的热浪和漫天尘土,径直走向那个老农。他蹲下身,不顾官袍沾染上河床的污垢,尽量放柔了声音:“老丈,这点湿泥,挤不出多少水吧?”
老农被这突然出现的、穿着官袍的大人吓得浑身一哆嗦,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恐和戒备,下意识地将那块沾着湿泥的破瓦片紧紧护在怀里,枯瘦的身子蜷缩得更紧,仿佛一只受惊的刺猬。
“莫怕,”李岩放缓了语气,目光投向远方野狗坡上那隐约可见的巨大风轮骨架轮廓,“我是去那边工坊的。那边正在造一种‘风轮水车’,很大,能从很深很深的地下把水汲上来。造好了,大家就都有水喝了,再不用刮这点湿泥了。”
“水…水车?”老农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置信的光,但转瞬即逝,立刻被更深的麻木和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所覆盖。他嘴唇翕动着,发出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没用的…老天爷…不下雨…什么车都没用…张老爷…张老爷说了…是京城的大人们…弄那些铁疙瘩…那些…格物…惹怒了龙王…龙王爷…才不给雨…” 那“格物”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陌生而恐惧的颤音。
李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寒意瞬间穿透了灼热的空气!张廷玉残余势力的渗透速度与深度,竟已恐怖如斯!连这偏僻河床上挣扎求生的老农,都已将这“格物奇技,亵渎龙脉,引天罚”的恶毒流言,当成了不可置疑的真理!
“老丈!”李岩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穿透麻木的力量。他霍然起身,指向万里无云、毒日高悬的苍穹,“你看这天!这旱!是龙王管雨,还是这毒日头管旱?!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旱魃为虐,非人力所能召之!京城的大人们造水车,造农具,不是为了玩弄什么奇技,是为了从这无情的老天爷手里,用我们人的法子,为我们大胤的百姓,抢出一条活路来!”他的话语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试图刺破那层厚重的绝望与蒙昧。
老农怔怔地看着李岩,又茫然地低头看看怀中破瓦片上那一点点可怜的湿泥,再抬头望向远处野狗坡上那巨大而沉默的风轮骨架轮廓。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来。然而,他那双被绝望和恐惧长久占据的浑浊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波动了一下,像死水中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就在这时,旁边那个抱着枯瘦婴儿、一直眼神空洞的妇人,却突然抬起了头!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虚弱,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卑微到极致的狂热希望:“俺…俺听人说…野狗坡的墨先生…是鲁班爷转世…他造的那个大轮子…是…是雷公车…能…能打雷下雨的…老天爷…老天爷怕他…” 她说着,竟努力地想将怀里气息奄奄的婴儿往李岩的方向递了递,仿佛在祈求什么神只的恩赐。
李岩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墨衡…雷公车…能打雷下雨?!这已完全脱离了谣言诋毁的范畴!这是底层灾民在无边绝望中,自发地、扭曲地将那代表着技术希望的风轮,塑造成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神只!这比任何刻意的诋毁都更加可怕!技术一旦被神化,当它无法立即带来甘霖,当它在运转中出现任何一点故障或延迟(比如昨夜轴承的裂开),这虚幻而脆弱的希望泡沫破灭时带来的反噬、绝望乃至愤怒,足以将一切努力都撕得粉碎!
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李岩。他站起身,毒辣的阳光刺得他眼前一阵发黑。脚下是龟裂千里的旱地,眼前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远方是寄托着希望却又被神化的风轮轮廓。野狗坡上,墨衡在修复轴承那有形的裂痕;而这片干涸焦灼的大地上,一条更深、更危险、由绝望、谣言和神化期待交织而成的无形裂痕,正如瘟疫般疯狂蔓延!
“走!”李岩对书吏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骤然锐利如刀,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决绝。“加速去野狗坡!立刻传信给戚将军和王公公:流民之中,谣言已成毒瘴,蛊惑人心,白莲妖孽恐借机生乱!着其加派精兵,严密巡查各工赈点及粮道要冲,凡有妖言惑众、图谋不轨者,无论身份背景,即刻锁拿!再拟一道呈送陛下的急疏…”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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