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浓稠的墨汁,顺着长江的褶皱缓缓流淌,将巴渝群山浸染成黛青色。江水裹挟着千万年的涛声,拍打着奉节老城布满青苔的石阶,把青石板磨得发亮,也浸润着这座古城千年来的悲欢离合。当世纪工程的蓝图在时代的宣纸上徐徐展开,一场关乎家国大义的迁徙,如同磅礴的史诗,在巴渝山水间轰然上演。百万巴渝儿女用血泪与脊梁,在历史的长河中镌刻下一曲感天动地的壮歌,每一个音符里,都跳动着故土难离的眷恋与舍身报国的赤诚。
一、世纪宏愿:从笔尖到现实的百年跋涉
1919年的上海,黄浦江的汽笛声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在石库门的巷弄间回荡。孙中山先生伏案于灯下,狼毫笔在宣纸上疾走,《建国方略》的墨迹未干。“当以水闸堰其水,使舟得溯流以行,而又可资其水力”,这行字如同划破暗夜的星火,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彼时的中国,内忧外患,长江水患频发,荆江段的堤坝年年决口,洪水如猛兽般吞噬村庄,这份构想更像是遥不可及的梦,被锁进历史的抽屉,蒙上岁月的尘埃。
直到1950年的早春,长江水利委员会的汽笛声划破宜昌江面的晨雾。戴着草帽的勘测队员背着测绘仪,像壁虎般攀爬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23岁的技术员陈启明腰间系着粗麻绳,悬在瞿塘峡的峭壁上,笔记本被山风掀得哗哗作响,他用牙齿咬住铅笔,快速记录:“此处岩壁倾角75度,需设防护网”“江面流速每秒3.2米,采样时木船险些失控”。他的胶鞋早已磨穿,脚趾渗出的血珠滴落在青灰色的岩石上,手指被粗糙的麻绳勒出深深的血痕。夜幕降临时,他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就着摇曳的油灯,反复核对数据,煤油味混着伤口的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这样的场景,在之后的数十年间不断上演。科研人员背着沉重的设备,徒步穿越原始森林,在毒蛇出没的草丛中开辟道路;他们乘坐简陋的木船,在汹涌的江水中采集水文样本,随时面临被漩涡吞噬的危险。上万份调研报告堆叠成山,每一页都浸透了汗水与心血。地质学家李国强在考察库区地质构造时,遭遇山体滑坡,被埋在碎石堆下三个小时,获救后仍坚持完成数据记录;水文专家王秀兰为了获取准确的流量数据,连续三个月驻守在江心的监测站,听着江水的怒吼入眠。
1992年4月3日,北京人民大会堂的穹顶下,表决器的红色数字定格在1767票赞成。消息传来时,重庆某测绘队的老队长王德顺正蹲在江边啃着冷硬的馒头。他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浑浊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摘下破旧的草帽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这个消息,意味着几代人的心血终于要化作现实,也意味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迁徙即将拉开帷幕。而此时的巴渝大地,尚未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变革,将彻底改变百万民众的命运。
二、巴渝故土:石板路上的千年乡愁
奉节老城的依斗门,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蜿蜒穿过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如同一条被时光打磨的玉带。张铁匠的铺子就在巷口,风箱的“呼嗒”声和铁锤的“叮当”声,已经响了三代人。76岁的张福全戴着老花镜,正在打磨一把锄头,火星溅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在暮色中划出细小的光痕。“爷爷,这把锄头也要带走吗?”小孙子好奇地问,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铺子里回荡。
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轻轻抚摸着锄头的木柄:“带,当然要带。你太爷爷用它开过荒,在江边的滩涂上开垦出咱们家第一块地;你爷爷用它修过河堤,那年洪水冲垮了堤坝,全村人就是靠着这样的锄头,一锄一锄挖出了新的堤坝。这锄头,是咱家的根啊。”说着,老人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的长江,那里曾是他的祖辈们挥洒汗水的地方,如今却要被淹没在水下。
巫山脚下的大昌古镇,白墙黛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王桂芳婆婆正在擦拭祖传的老茶碗,老鹰茶的香气混着木梁的霉味,弥漫在雕花木窗的老宅里。她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坐在门槛上,一边喝茶一边讲神女峰的传说:“那神女啊,就站在山顶,日夜守望着长江,保佑着往来的船只平安。”她小心翼翼地把茶碗包进蓝布,嘴里喃喃自语:“娃儿们,这些碗跟着咱们王家过了八代,到哪儿都不能丢。这碗沿的缺口,是你太奶奶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可不能让它没了。”
古镇的老街上,雕花的木门吱呀作响,卖糖画的老人用勺子舀起金黄的糖汁,在石板上飞快地勾勒出孙悟空的模样,引得孩子们围在旁边,眼睛里满是期待;茶馆里,老人们摆开象棋,用带着巫山口音的四川话争论着棋局,时不时端起茶碗,“咕噜”喝上一大口;码头边,渔夫们修补着渔网,江水拍打着岸边,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这些平凡的日常,即将随着搬迁永远成为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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