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魏嬿婉方缓缓起身,裙裾曳过冰凉石面,俯身下去。
一只温软的手,带着淡淡脂粉香,轻轻落在莲心那起伏剧烈的肩头。莲心身子猛地一僵,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抬首望去。
“地上寒凉,快些起来罢。”魏嬿婉的声音竟也变了,温煦如春,稳稳托住莲心的臂膀,稍一用力,便将那瘫软如泥的身子自冰冷地面搀扶起来。
莲心双足虚软,几乎站立不住,全赖魏嬿婉支撑,方得勉强倚着亭柱。她惶惑地凝望着魏嬿婉,泪珠儿依旧止不住滚落,沾湿了憔悴面庞。
魏嬿婉浑不在意,自袖中抽出一方洁净的素白丝帕,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替莲心拭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好莲心,莫怕,莫再哭了。你瞧,无论是那九天之上的凤驾,还是这尘埃里的微末之身,说到底,不过是个名头、是个身份罢了。剥开这层皮囊,内里不都是活生生的人么?”
“既生为人,便想在这世间喘口气儿,活下去,这有何错?既生为人,受了那剜心剔骨的苦楚,心生怨怼,意起恨憎,欲讨个公道,寻个解脱,这又有何错?”
“我断不会拿捏你的短处,你且放宽心肠,将方才的话,并那些不堪的旧事,权当作一场大梦,尽数抛在这沁芳亭的碧波里去罢!事过境迁,早已与你无涉,这普天之下,也再无人能以此指摘你分毫。”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茫然攫住了莲心。她非但未能松快,反似溺水之人攥住救命浮木,猛地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死死扣住魏嬿婉扶着她胳膊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那皮肉里去。
“答应!奴婢……奴婢虽愚钝,却也在这深宫里活了这些年!奴婢知道……知道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援手!所有的帮衬、所有的‘明白’……都是有代价的!您……您为何……为何不提所求?您想要奴婢做什么?您说!只要奴婢能办到的……”
莲心急切追问,仿佛非得一个明白的交换,方能确信此非另一处更幽深的陷阱。
魏嬿婉被她攥得生疼,却并未挣脱,连眉头也未曾蹙一下。反替莲心将方才挣扎哭泣时散乱的几缕青丝,细细抿回耳后。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莲心耳后一处微凸的旧痕,那许是王钦所留。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旋即恢复如常。
“你方才不是说了么?我魏嬿婉,也是从嘉妃娘娘那生不如死的日子里,硬生生熬出来的,你口中的‘万念俱灰’,你体会过的‘不得已’,我懂得。”
这二字,重逾千斤。
非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亦非虚情假意的敷衍,乃是于深渊泥淖中互相辨认出的、杜鹃啼血般的‘懂得’。
莲心紧紧攥着的手,像是被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烫着了,力道不由自主地松了。最后一道心防,轰然坍塌,令她失声恸哭。这一次,却非是恐惧,而是积压了太多酸楚的倾泻。她缓缓地、缓缓地,将额头抵在魏嬿婉扶她的手臂上,身子颤若筛糠,仿佛要将那半世积压的苦水,都在这迟来的‘懂得’里,化作泪雨滂沱。
魏嬿婉垂首不语,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与莲心所想大相径庭。
固然,皇后是这六宫里头难得一见的好性儿,然则这些贵人主子们骨子里,总也洗不净那与生俱来、视下人性命如草芥尘埃的倨傲。她是亲身经历过的,为一盆姚黄牡丹,便被发落到嘉妃跟前,几遭灭顶之灾。正是这番切肤之痛,令她比莲心更看得分明——琅嬅在莲心这桩事上,究竟是何种心肠。
一个日夜在眼前伺候的贴身宫女,神魂颠倒,形容枯槁,行止间处处透着惊弓之鸟的形容,岂有丝毫不觉之理?
不过是那撕心裂肺的苦楚未曾当面撞入她眼内,那裂帛锥心的哀号不曾真真灌进她耳中。于是乎,她便心安理得地‘权作不知’了。横竖,一个奴才的煎熬,何须劳动凤驾挂怀?只要不污了清听,不碍了凤目,无损她贤德的名头,底下人便是堕入阿鼻地狱受那业火焚身之苦,于她也不过是穿堂清风,拂面即散,何足萦心?这,便是主子们口口声声的‘仁厚慈悲’。
至于事发后那点子惺惺作态的忏悔,若因对方是主子,便将这本分之事衬得弥足珍贵,这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荒唐事。
“心里可好受些了?我们回去罢,那莲子再不用,搁久了失了水气,就不新鲜了,白白辜负了这上好的东西。”魏嬿婉一下下拍抚过莲心单薄的背脊。
莲心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低低应了声:“嗯。”
魏嬿婉便顺势携了她的手,走出沁芳亭。一前一后,默默转回长春宫的小厨房。
莲心忙不迭地细细筛了莲子粉,魏嬿婉又亲自动手,取那晶莹剔透的上等槐花蜜,用银匙细细调和。蜜汁金黄,缓缓注入雪白的莲粉中,她手腕轻转,力道均匀,不多时便揉成一团柔韧清甜的面团。
“说来这糕,还是我在启祥宫时学会的,火候啊,大不得,小不得。”魏嬿婉轻声叮嘱,将面团分作精巧的小剂子,一一放入垫了新鲜荷叶的蒸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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