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墨汁顺着狼毫笔尖,悬停。
一滴。
啪——
在摊开的竹简上,晕开一个刺眼的黑点。
刘彻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
殿内,死寂无声,连炭火哔剥的轻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韩嫣跪伏于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甚至不敢呼吸。他能感觉到,那凝固的空气里,盘踞着帝王无声的审视与权衡。
寻回太后失散多年的长女。
这是泼天的功劳。
是孝感动天。
但,这也是在亲手揭开王娡太后最深、最不堪的疮疤。
那个她从未提起,也绝不容许旁人提起的,嫁作人妇、生儿育女的过去。
韩嫣此举,是献媚,也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便是陛下最贴心的孝臣,一步登天。
赌输了……他不敢想。
刘彻的目光穿透窗棂,望向遥远的长乐宫方向。
母后。
他想起了她近来日渐枯槁的神色。
想起了那双曾经只为他闪耀着骄傲光芒的眼睛,如今,却只剩下戒备、疏离,甚至……恐惧。
或许,一份迟来的亲情,能弥合这道裂痕?
此事若成,天下臣民,谁不赞他刘彻纯孝?这份名声,于他刚刚稳固的皇权而言,是最好的基石。
利,大于弊。
刘彻心中天平缓缓倾斜,薄唇微启,正欲开口。
“陛下!!”
一声雷霆般的疾呼从殿外炸响,悍然击碎了君臣间微妙的平衡。
卫青甲胄在身,未及通传,已如一道黑色旋风冲入殿内。
他单膝跪地,沉重的盔甲与地面碰撞,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边关八百里加急!”
那股扑面而来的铁血煞气,冲得韩嫣一哆嗦,整个人匍匐在地,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
刘彻的眼神瞬间从家事中抽离,变得锋利而冰冷。
“讲!”
“伊稚斜单于震怒于子文西逃之事,已于关外屯兵十万!”
“其先锋部队,正沿边境线,疯狂掳掠我大汉子民!”
“竖子!安敢如此!”
刘彻胸中怒意如岩浆喷涌,一掌重重拍在案几上,满桌竹简哗啦啦滚落一地。
卫青深吸一口气,声音愈发沉毅如铁。
“还有……”
“匈奴人,已将璇玑公主的遗体从坟墓里挖了出来……挫骨扬灰。”
“……”
一瞬间,宣室殿的空气被彻底抽干。
刘彻霍然起身。
那股积郁的怒火,混杂着家事的烦躁与国事的屈辱,在他胸膛里疯狂冲撞,让他整个人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一个,是撩拨他内心私欲的媚臣。
一个,是带来国仇家恨的将军。
家与国,私心与公义,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逼他抉择。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韩嫣身上,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却让韩嫣从骨子里感到战栗。
“此事,你去办。”
“悄悄地去,把人平安带回来。”
“不要声张。”
韩嫣如蒙大赦,心中却又涌起一阵失落。他期望中的嘉许没有到来,只有一句冰冷的命令。
“诺!”
他重重叩首,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宣室殿内,只剩下刘彻和卫青君臣二人。
刘彻在殿中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卫青!”
“臣在!”
“传朕旨意!命李息、公孙贺,即刻率兵进驻云中、代郡!给朕盯死匈奴人的一举一动!”
“再传朕旨意!”
“明年开春,朕要主动出击!”
卫青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炙热如岩浆的光芒。
“陛下!匈奴新胜,士气正盛,我军……”
“朕意已决!”
刘彻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
“诺!”
卫青猛然叩首,领命而去,甲胄铿锵。
殿宇空旷,青烟袅袅。
刘彻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更深的疲惫与烦躁。
他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眉心,没有回寝宫,而是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
兰林殿。
卫子夫见刘彻深夜到访,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并未多问。
她只是温柔地为他解下沾着夜露的披风,奉上早已温好的热茶。
“陛下为何事烦忧?”
刘彻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任由那恰到好处的温度透过杯壁,熨烫着他冰冷的掌心。
他将边关的急报,与寻找金俗的决定,一并讲了。
一半是宣泄,一半是试探。
他想听听,这个女人的看法。
卫子夫静静听完,没有像宫中其他女子那样,或惊慌失措,或虚言安慰。
她走到一旁的舆图前,纤细的素手,轻轻点在云中、代郡的位置。
“陛下,家事,母后自有决断。您是天子,心当在国事。”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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