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是从后半夜开始转硬的。我蹲在谷一阁的门槛上卷烟,烟丝里混着去年的桂花干,凑近鼻尖时能闻见点陈香。槐树叶被风撕得簌簌响,一团团往门洞里滚,像谁撒了把碎银子,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
阿呆举着根竹竿在院里扑腾,桃树枝桠上挂着最后几片残叶,黄得发脆。他踮着脚够最高那枝,裤脚沾的白霜被体温烘化了,又冻成层薄冰,走路时咔啦响。师傅,您看阿彩!他突然嚷嚷,我抬头见墙头蹲着团黑红相间的毛球,阿彩的尾巴炸得像把扫帚,直勾勾盯着街对面的早点铺——张记油条刚起锅,白气裹着油香飘过来,连来福都蹲在阿呆脚边抽鼻子,红通通的鼻尖亮得像颗樱桃。
许是馋了。我把卷好的烟塞进烟斗,前儿你说大悲寺拍佛像的事,再讲讲。
竹竿地打落片叶子,阿呆挠挠头:就是跟张师兄去送符,见好些人举着手机怼佛像脸拍,我说佛像不能拍,他们笑我老土,说拍回去当屏保求保佑。那尊观音像的琉璃眼珠,被闪光灯照得跟要流泪似的。他顿了顿,师傅,真会出事儿?
我刚划亮火柴,烟丝燃起来的火星被风卷了个趔趄。就见早点铺那边跑过来个影子,校服裤腿灌着风,像只被追打的野兔子。
少年扑到门框上时,书包带子断了根,露出半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他扶着木头直喘气,喉结上下滚得厉害,眼泪把脸冲出两道白印,嘴唇咬得发紫。我眯眼瞧他印堂,一层灰气蒙着,像落了层没擦净的锅底灰,眼窝发青发暗——这是心神被什么东西啃噬的模样。
您是谷大师吧?他声音发飘,像被风刮细的棉线,我妈托李婶打听的,说您能看......我快撑不住了。
阿呆刚端来的热水在石桌上晃,他跑过去时被树根绊了下,半杯热水泼在少年手背上。嘶——少年抽了口冷气,却没躲,眼神直愣愣的,像魂儿落在了别处。
对不住对不住!阿呆手忙脚乱掏纸巾,少年却摆摆手,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不碍事......我这几天总像睡不醒,上课盯着黑板,字就变成一串晃悠的虫子。夜里总做同一个梦。
我瞥见他校服口袋里露出的手机角,屏幕亮着点微光,像块发闷的玉。手机拿来我看看。
少年摸出手机时手在抖,屏幕上是尊文殊菩萨像,宝相倒还算庄严,只是手里那柄智慧剑歪得蹊跷,剑锋像是被人掰过,斜斜指向莲花座。上周去普照寺拍的,他指尖划过屏幕,我妈说文殊管学业,让我设成屏保,说能保佑高考......回来当天就开始做梦。
梦见啥了?阿呆凑过来,来福趁机舔了口他沾着面粉的手。
梦见菩萨站在莲花台上,金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少年抱紧胳膊,牙齿开始打颤,祂说能让我考进重点大学,只要——先烧三斤香烛黄纸,后来要金箔,再后来要红绸缎......我零花钱早花光了,昨天跟同学借了五十块买金箔,夜里祂突然变了脸。
阿彩不知何时从墙头跳下来,此刻正弓着背对着手机低吼,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像块被揉皱的铁皮。来福也跟着叫,尾巴甩得跟风车似的。突然一声,手机屏幕自己亮了,那尊文殊像的眼睛里竟渗出点黑气,智慧剑的剑尖慢慢抬起,直对着镜头里的少年。
它动了!少年吓得把手机扔在地上,阿呆赶紧捡起来,屏幕裂了道缝,正从菩萨的眉心划到嘴角,像道没愈合的疤,缝里透出灰蒙蒙的影子。
别怕。我接过手机,指尖在裂缝上按了按,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这东西是个惯骗。
真文殊菩萨哪会要这些?我敲了敲烟斗,烟灰落在青石板上,风一吹就散了,五台山的文殊像前,供的是清水和素面,从没人见过要金箔绸缎的。我顿了顿,目光落在少年那本露出的习题册上,这邪祟有点意思,专挑想走捷径的人下手。你以为拍张菩萨像、烧点香烛就能考中?它偏要戳破这念想。
少年的脸白得像张纸:可祂昨晚变成个灰袍子老头,说我再不凑齐东西,就让我考场失常......我这两天做题,明明会的题,笔一拿就抖,越急越错......
它要的就是这个。我从抽屉里抽张黄符,用朱砂笔在背面画了道简单的镇字,它瞧不上你光想着求神拜佛,不肯踏踏实实做题。你越想走捷径,它越折腾你——这性子倒像个教书先生,见不得学生偷懒耍滑。
符纸递过去时,少年的指尖还在抖,眼里却多了点光。《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指了指他怀里的错题本,你把心放在这上头,比啥都管用。它折腾你,未必是害你,或许是想让你明白,考场拼的是笔杆子,不是香烛。
他走的时候,风好像真小了点。阿呆望着他的背影叹气:师傅,这邪祟真鸡贼,专挑快考试的时候来。
不止鸡贼,还带着点拧脾气。我重新往烟斗里装烟丝,你看它,不找富商要金银,不找恋人要盟誓,偏盯着个考生折腾。依我看,它八成最恨弄虚作假、不肯下苦功的人,借着吓唬人,逼着对方踏实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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