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光重新笼罩祖阙的清晨,没有人能说清现在的天色究竟是白、是灰,还是两者之间的一种沉默。天、地、影都被某种薄膜覆盖——那膜是透明的,却又像浸泡过墨,连空气都透出一种微妙的涩感。
江枝独自走在碑心的残屑上。脚下每一块碎石都嵌着微小的笔划,有的像“人”,有的像“梦”,有的甚至只是一道孤线,却带着呼吸。那呼吸极轻,却有节奏,与她心跳几乎一致。
“它在学我。”她轻声。
风没有回应,只有碑屑被微微吹起,重新拼合成半个字——“覆”。那字的边缘闪着柔光,仿佛刚从梦中醒。
她伸手去触,指尖还未碰到,整块碑屑忽然颤了一下,光线倒流。她看见另一只手也正伸向自己——但那手在“镜”的另一边,动作与她一致,连气息都同步。她怔了怔,那是另一个自己。
“别动。”身后传来萧砚的声音。
他踏入灰光,衣袖被风卷起。问门的残印在他掌中亮着,一圈一圈扩散,如同水面纹。他一眼看见那“覆”字,神色立刻冷下去:“梦还没走。”
江枝淡声:“它从未走,只是我们太习惯它的形。”
萧砚注视着她,半晌低声道:“碑、狱、错、灰,四方皆在覆写——连人也在写自己。”
他们之间的沉默像一面无形的幕。忽然,城东传来惊呼。碑派弟子奔来,衣上尽是灰灰白白的光尘:“大人——碑声又起!”
两人同时转身。天际远处,碑塔的废影正缓缓升起。那是曾在灰眼崩裂时毁去的一角,如今竟自行复生。塔上的纹理不再是旧碑文,而是新的排列:不是文字,而是一连串旋律似的线条。它们闪烁、相互衔接,仿佛在“唱”——一座碑,自己在歌唱。
碑律重新归位,但调子全变。声音并非高昂,而是压抑、温顺,像在哄婴儿入睡。
错命弟子纷纷跪下,以为是“安魂”之兆。狱律却惊恐地大喊:“不!那不是安魂——那是‘覆写调’!”
江枝皱眉:“覆写调?”
狱律首席颤声道:“梦以音为笔,以众心为墨。那碑在唱,是在唤。”
他话音未落,天上灰光大盛。无数微小的光粒自碑塔中落下,如同灰雪,却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化作幻影。幻影的轮廓清晰——那是人,一个个模糊的“自己”。他们的动作与原本的人一模一样:同样举手、同样转头、同样呼吸,甚至连呼出的雾气都同步。
全城的人在灰光中,看见了“自己”。
有人惊恐退后,却发现影也跟着退。有人闭眼,影便也闭眼。片刻后,便有胆大的孩童笑出声,对着影做鬼脸。影也学着笑,甚至笑得更夸张。
笑声一响,碑塔的调子忽然一转,从低吟变为高昂,像有无数线条同时被拽紧。天上“覆”字的光随之一颤,影子忽然开始自我脱离——它们不再附在人的脚下,而是浮在半空,开始缓缓站直。
江枝看着这景象,指尖的丝线自己颤动,她心头一寒:“它要让影替我们活。”
萧砚抬手一掌,问门之光铺满地面,试图压住那些影。但影的数量太多,每一道都带着真实人的气息,问门之光每压下一片,另一片影便从地缝中冒出。
灰派的香气随风弥漫,掩盖了血腥。灰老走出,目光疲惫,却冷静。他望着天:“它在抄魂。碑不只是碑,那是梦的纸。”
“梦在写‘人’。”江枝低声接道。
就在这时,碑塔中心的光线骤然一暗,旋即爆出刺目的白芒。那白芒照亮了每一个影——每一个影的额头上同时浮现出一个新的字。
——“下”。
萧砚瞳孔一缩:“覆写之‘下’……它要写第二层!”
那一刻,整个城都像被反转。天上的光旋转,地上的影浮起,碑塔倒悬在空中,而真正的城体——在他们脚下,开始下坠。
江枝的身体猛地一沉,脚下的石砖像被谁抽走。她几乎要坠入那灰色的虚空,萧砚一把拉住她,掌中的光纹化成锁链缠绕她的手腕。
“别放手!”
江枝抬头,风刮过她的脸,灰雾刺眼,她却笑了:“你看,碑的笔不在天,在人心。”
她伸出另一只手,将丝线掷出,狠狠刺向那空中的“下”字。
丝线穿透光体,整个天幕发出一声沉闷的爆鸣。灰光折叠,天地交换的一瞬,碑塔崩塌,影与人混为一体。无数灰影破碎成尘,尘中传出万千低语。
“覆写……已成。”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既像悲歌,又像轻笑。城重新落地时,光线回归平静。
碑塔已无踪,灰雾暂散。
萧砚和江枝相对而立。她的掌中依然握着那根丝,却已染成灰白色,仿佛一根从梦中抽出的发丝。
“我们……被写下去了。”她喃喃。
萧砚垂眸,眼神深不可测:“至少,现在的我们,还能写回去。”
他抬手,掌中光线再次汇聚——那是问门的印,但更深、更古老。空气里的笔声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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