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洲的指尖划过那枚烧焦的书脊时,檐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珠砸在“听雨轩”的玻璃天窗上,噼啪作响,像极了四年前藏书楼横梁坍塌时的脆响。案头的铜灯映出他清瘦的侧影,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说文解字》的封面上,烫出个细小的焦痕。
“先生,苏小姐在偏厅等了快一个时辰了。”福伯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说……带了您要的那半枚簪头。”
沈砚洲握着书脊的手猛地收紧,烧焦的纸屑簌簌落在青布长衫上。那半枚羊脂玉簪头,雕着缠枝莲的纹样,是四年前从苏家火场里扒出来的,断口处还留着烧灼的黑痕。他记得苏蘅卿母亲临终前,曾把这簪子交到女儿手里,说“莲生并蒂,岁岁平安”。
铜灯的光晕里,他缓缓转过身。书架第三层的暗格里,藏着个紫檀木盒,里面躺着另一半簪身,断口的弧度与苏蘅卿带来的那半严丝合缝。这四年,他无数次在灯下摩挲这冰凉的玉,却始终没勇气送去苏家——沪上的流言像梅雨季节的霉菌,早已把沈家与苏家的关系腐得千疮百孔。
“请她到书房来吧。”沈砚洲的声音被雨声泡得发沉,他将那本烧焦的《说文解字》塞进暗格,里面还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与苏蘅卿在沪江大学的毕业照,两人身后的紫藤萝开得正盛。
脚步声穿过回廊,带着绣鞋踩过水洼的轻响。苏蘅卿站在书房门口时,鬓边的珍珠耳坠还在滴水,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沾着泥点,显然是冒雨赶来的。她手里的锦盒用红绸裹着,绸面被雨水浸得发深,像块凝固的血。
“砚洲兄。”她的睫毛上挂着雨珠,说话时微微颤动,“这半枚簪头,是昨天在我母亲的首饰盒底层找到的。垫着它的红绸……绣着‘沈’字。”
沈砚洲的目光落在锦盒上。红绸的针脚细密,是苏母的手艺,他记得小时候常看见她坐在葡萄架下绣花,针脚里总藏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四年前那场火,烧掉了苏家大半的首饰,唯独这锦盒被压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侥幸留存。
“打开看看吧。”他侧身让她进来,铜灯的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眼下淡淡的青黑。这半年来,苏蘅卿为了撑起苏家的书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从前能盈盈一握的手腕,如今戴着玉镯都显得空荡荡的。
锦盒打开的瞬间,两截玉簪在灯光下拼合成完整的缠枝莲。断口处的烧灼痕迹相互咬合,像两道愈合的伤疤。苏蘅卿的指尖轻轻覆在簪子上,玉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让她猛地缩回手——这触感太像四年前那个雨夜,她从火里抢出这半枚簪头时的温度。
“我母亲说,这簪子是当年沈伯父送的定亲信物。”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落在红绸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她说等我出嫁时,要亲手为我簪上。可现在……”
沈砚洲转身倒了杯热茶,茶杯在案上磕出轻响。四年前的定亲宴本定在重阳节,请柬都已发出去,却被那场大火烧得精光。他还记得苏蘅卿试穿嫁衣时的模样,霞帔上的金线在阳光下流转,她说“砚洲兄,你看这凤凰是不是像要飞起来”。
“顾明轩昨天又去书局了。”苏蘅卿突然开口,指尖绞着旗袍的盘扣,“他说只要我把母亲留下的那批宋版《金刚经》给他,就不再纠缠苏家。可那是……那是我父亲临终前托人从北平寻来的孤本。”
铜灯的灯芯“噼啪”爆了声,沈砚洲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顾明轩想要的哪里是宋版书,他要的是苏家在法租界的那块地皮,是苏蘅卿手里握着的书局印章。四年前那场火,烧掉的不仅是藏书楼,还有苏家的半条根基,如今顾明轩像秃鹫般盘旋,只等最后一击。
“《金刚经》我替你藏起来了。”沈砚洲从书架后搬出个樟木箱,打开时露出里面的蓝布包袱,“上周我让福伯以修缮为名,从书局的密室里取出来的。顾明轩的眼线盯得紧,你这阵子最好别去书局。”
苏蘅卿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混着泪光:“你怎么知道……密室的位置?那是我母亲生前才知道的地方。”
“你十三岁那年,带我偷看过。”沈砚洲的嘴角泛起浅淡的笑意,带着少年时的温柔,“你说那里藏着你最宝贝的弹弓和糖纸,还让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雨声突然变得急促,风卷着雨珠扑进窗,打湿了樟木箱里的蓝布。苏蘅卿望着包袱上绣的并蒂莲,那是她亲手绣的,当年想在定亲时送给沈砚洲当书袋。她突然想起什么,伸手解开包袱——除了宋版《金刚经》,里面还裹着件叠得整齐的月白长衫,是沈砚洲当年常穿的那件,袖口绣着小小的“卿”字。
“这是……”她的指尖抚过那个字,针脚被岁月磨得发浅,“四年前你说弄丢了的那件?”
“在火场里找到的。”沈砚洲的声音有些沙哑,“当时它压在你的嫁衣下面,烧得只剩半截袖子。我找绣娘补了三年,才勉强恢复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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