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洲推开雕花木门时,檐角的铜铃正被骤雨打得叮当作响。雨势来得急,像是谁在云端打翻了银盆,倾盆而下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又顺着瓦当汇成细流,在门廊下织成道晶莹的水帘。
苏蘅卿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桌前,指尖捏着半枚断裂的玉簪。那玉簪原是羊脂白,簪头嵌着点翠,只是如今断裂处已沁进些暗黄的污渍,像极了陈年的血痕。她面前摊着张宣纸,上面用朱砂细细描着簪子的纹样,笔尖悬在半空,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窗纸被雨水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顺着木格的纹路蜿蜒,倒像是她眼下未干的泪痕。
“查到了。”沈砚洲将油纸包着的卷宗放在桌上,油纸被雨水泡得发涨,渗出的水珠在檀木桌面上晕开,像一朵朵迅速绽放又凋零的墨花。他解下湿透的黑绸披风,露出里面藏青色的暗纹马褂,领口处还沾着些泥点——想来是冒雨赶路时蹭上的。“当年负责沈家旧宅修缮的周工匠,三个月前死在英租界的码头仓库,尸身被野狗啃得残缺,巡捕房按意外结案。”
苏蘅卿捏着玉簪的指节泛白,那点翠在阴雨天里透着冷光,刺得人眼生疼。这半枚簪子是上周在沈府西跨院的砖缝里找到的,当时她正带着下人翻修漏雨的屋顶,铁锹掘开松动的青砖时,这物件就混在碎瓦里。断裂处的齿痕绝非意外磕碰,倒像是被人用牙齿硬生生咬断的,边缘还留着几处细密的牙印。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沈砚洲的母亲攥着这枚簪子咽气时,指缝里还嵌着半片碎玉,当时只当是老人家临终前用力过猛所致。
“周工匠的家人呢?”她声音发颤,尾音被窗外的雨声吞了去。雨势越发急了,院角的芭蕉叶被打得噼啪作响,宽大的叶片翻转着露出灰白的背面,倒像是谁在暗处敲着催命的鼓点。
沈砚洲从怀里摸出个锡酒壶,壶身被体温焐得温热。他猛灌了两口烧刀子,烈酒滑过喉咙的灼痛感,竟压不过心口那股寒意。“妻儿去年就搬去了宁波,说是投奔亲戚。我托人去查,昨儿传回消息,说是上个月在渡轮上失踪了。”他掀开卷宗,泛黄的纸页上粘着几张照片,码头仓库的血渍在黑白影像里像泼翻的墨,周工匠趴在地上,一只手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但我在工匠床板下找到这个。”
那是张揉得发皱的银票,汇丰银行的抬头,数额是三千银元——足够寻常人家活三辈子。票根上的日期,恰是沈母过世的第三天。苏蘅卿的指尖抚过银票边缘,纸质挺括,油墨的香气里混着点霉味,想来是在潮湿的床板下藏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沈砚洲说过,母亲去世前一天,曾单独见过这位姓周的工匠,说是要查看西跨院地基的裂缝。
“周工匠是苏州人,家里祖传的泥水匠手艺。”沈砚洲的指腹划过照片上周工匠的脸,那人颧骨上有颗黑痣,笑起来会陷进皱纹里,看着格外和善。“我小时候他总给我雕木鸢,竹骨糊着蝉翼纸,飞得比鸽子还高。他说我母亲待他家恩重如山,当年他父亲染了肺痨,是母亲请了西洋大夫才救回来的。”
雨丝斜斜地扫进窗来,打湿了卷宗的边角。苏蘅卿忽然起身,踩着绣鞋快步走到梳妆台前。她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藏着个蓝布包裹,布面已经洗得发白,针脚处起了细密的毛边。解开三层布,露出件沾着暗红污渍的月白旗袍,领口绣着缠枝莲,只是莲花的花瓣已被血渍晕染得发黑。那是沈母最后穿的衣裳,当年被下人收在樟木箱里,若不是前几日翻找旧物,怕是要永远蒙尘。
“你看这里。”她指着袖口处的针脚,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寻常绣娘不会用双股银线锁边,这是苏州织造局的手法,针脚要比寻常细三倍,线里掺了银丝,在光下会泛银光。”
沈砚洲凑近了看,果然见那针脚细密如鱼鳞,在烛火下隐约有流光闪动。他猛地想起什么,转身从书架暗格里取出个紫檀木盒,盒面上刻着“平安”二字。打开时,里面躺着枚同样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的荷包,只是荷包上的莲花是并蒂的,线头处还系着颗小小的珍珠。“这是当年父亲从苏州带回的,说是一位故人所赠。母亲一直带在身边,说能安神。”
两个物件上的银线在烛光下显出同样的暗纹,像是某种隐秘的记号——每片莲花瓣的顶端,都有个极小的“苏”字。苏蘅卿的呼吸一滞,她外祖父曾是苏州织造局的管事,家中旧物里常有类似的银线绣品。她忽然记起前几日在张公馆的宴会上,看到领事夫人的披肩流苏上,也有类似的银线缠法,只是那针脚粗糙许多,倒像是刻意模仿的东施效颦。
“张领事上个月刚从苏州调任上海。”沈砚洲将银票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着纸角,显出背面用米汤写的字迹——“西跨院地砖下,有沈家命脉”。墨迹已有些模糊,想来是藏得太久。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撞在桌角,发出闷响,“难怪他们要动周工匠,原来母亲早就留了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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