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梅雨季总裹着化不开的黏腻,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压在法租界的梧桐树梢,将霞飞路两侧的红砖洋楼浸得发暗。绮罗阁二楼的雕花回廊上,苏蘅卿立在漏窗前已有半盏茶的功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断簪。
翡翠质地的簪身裂成蛛网纹,残存的半朵牡丹花瓣里,还嵌着些暗红的碎屑——那是三年前沪江饭店爆炸案时溅上的血。当年她在废墟里扒了整整一夜,指尖被碎玻璃划得鲜血淋漓,才从梁木缝隙里抠出这半枚簪子。那时她尚不知,这断裂的玉簪,会像道无形的枷锁,缠得她与沈砚洲难解难分。
“小姐,沈先生的车停在巷口第三棵梧桐树下了。”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怯意,手里的油纸伞被风掀得猎猎作响。
苏蘅卿收回目光,透过雨帘望向那辆黑色福特轿车。车窗紧闭,却能隐约看见后座男人指间夹着的雪茄,猩红火光明明灭灭,像极了三年前爆炸现场窜动的火苗。她深吸一口气,将断簪往袖袋深处塞了塞,冰凉的玉面贴着腕骨,激得她打了个轻颤。
下楼时,楼梯踏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这栋老宅是苏家祖辈传下的产业,去年沈砚洲派人来修缮,特意嘱咐保留这组红木楼梯,说“踩上去的声响能提醒人脚下踏实”。那时她只当是玩笑,此刻听着这步步惊心的轻响,倒觉出几分一语成谶的寒意。
车后座弥漫着雪茄与古龙水的混合气息,沈砚洲正低头看着份电报,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他今日穿了件深灰西装,领带是她去年生辰送的烟灰色暗纹款,只是领结系得比往常松些,露出颈间半枚银质挂坠的链子——那是枚极小的茶花吊坠,沈家家徽的样式。
“等久了?”他抬眼时,眼底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疲惫,指腹在电报边缘碾出浅浅的折痕,“刚收到消息,松本昨夜已从虹口码头入境,住在礼查饭店307房。”
苏蘅卿指尖攥紧了裙摆,月白旗袍上绣的兰草纹被捏得发皱:“就是三年前负责军火交易的那个松本?”
“正是。”沈砚洲将电报凑到烟灰缸边点燃,橘红色火苗舔舐着纸张,将“绮罗阁”三个字吞得只剩焦黑的边,“他这次来沪,是为了取三年前没来得及运走的那批货。”
雨刷器在车窗上左右摆动,将街景搅成模糊的色块。苏蘅卿忽然想起今早去给父亲上坟时,看见墓碑前摆着束白菊——那是沈砚洲常送的花。三年前沪江饭店爆炸,父亲作为商会代表当场殒命,而本该与父亲同席的她,因沈砚洲前一晚派人送来的“暂避”字条,侥幸逃过一劫。
“他要的货,藏在哪里?”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沈砚洲转动着指间的雪茄,烟灰落在锃亮的皮鞋上:“在绮罗阁后院那口枯井里。”
苏蘅卿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后院那口井是上个月才填的,当时沈砚洲说“雨季怕孩子贪玩坠进去”,派了四个工人来,填了整整两天。她那时隔着月亮门瞧着,见工人们往井里抛的都是青砖与石灰,怎会藏着军火?
“你不必惊惶。”沈砚洲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放缓了些,“当年爆炸后,这批货一直由我代为看管。松本以为我早已将货转移,此次回来不过是试探。我在礼查饭店顶楼设了局,今晚需你帮个忙。”
车在礼查饭店后门停下时,雨势渐急。沈砚洲撑着黑伞绕到副驾,伞沿刻意往她这边倾了大半,自己肩头很快洇出深色水痕。“顶楼宴会厅有场商会晚宴,松本会以日本商人的身份出席。”他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混着雨丝落在她耳畔,“我在通风管道里藏了监听设备,但需要有人盯着服务生里那个左眉带痣的男人——他是松本的贴身护卫,也是当年爆炸案的直接执行者。”
苏蘅卿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忽然想起春桃前几日在洗衣篓里捡到的那张字条。是从沈砚洲换下的西装口袋里掉出来的,上面用日文写着“绮罗阁后院,子时交货”,字迹潦草,却与三年前那封“暂避”字条的笔锋有几分相似。
宴会厅里水晶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间觥筹交错。苏蘅卿穿了件月白杭绸旗袍,襟上用银线绣着几枝兰草,在一众浓妆艳抹的女眷中显得素净。她端着香槟杯穿梭在人群中,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那个左眉带痣的服务生。男人穿一身浆挺的白制服,托盘里的威士忌稳得没有半分晃动,路过露台时,却与一个穿和服的女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沈砚洲的人已在顶楼布控,松本大人放心。”女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被风卷着飘进苏蘅卿耳中,“那批货按约定藏在绮罗阁枯井,他妹妹的信物还在我们手里,不怕他耍花样。”
苏蘅卿握着杯柄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玻璃硌得指节发白。沈砚洲的妹妹沈明玥,三年前随商船赴日留学,从此杳无音信。他总说妹妹是被战事阻隔,原来竟是落在了松本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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