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上海,雨总像扯不断的棉线,斜斜地缠在石库门的青砖黛瓦上。沈砚洲站在福佑里弄口的烟纸店屋檐下,指尖夹着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回神,将烟蒂摁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弄堂深处传来“哐当”一声,是哪家的煤球炉被碰倒了,混着女人的骂声和孩子的哭腔,在雨雾里漫开。
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竹布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旧银表,表链磨得发亮。这是他第三次来福佑里,每次都选在这样的雨天——雨水能洗去脚印,也能让那些躲在门后的眼睛放松警惕。他要找的人叫苏蘅卿,三个月前从北平来的,据说是寄居在弄堂底的表亲家,可沈砚洲前两次都扑了空,只见到个眼神警惕的老妈子。
“先生,买包烟?”烟纸店的老板探出头,脸上堆着油滑的笑。沈砚洲摇摇头,目光越过老板的肩膀,落在弄堂中段那扇虚掩的黑漆木门上。门楣上的“德昌里”匾额被雨水泡得发涨,边角翘起,露出底下暗红的木色。那是苏蘅卿表亲家的后门,今早他让巡捕房的老顾查过,这户人家根本没有北平来的亲戚。
雨忽然大了,砸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沈砚洲看见个穿月白布衫的女子从“德昌里”后门出来,手里拎着个藤编食盒,裙角沾着泥点,却走得极稳。她的头发用根素银簪子挽着,簪尾坠着颗小小的珍珠,在雨帘里偶尔闪过点微光。走到弄堂中段时,她忽然停住,侧身避过一辆疾驰的黄包车,食盒里的青瓷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就是她。沈砚洲几乎立刻断定。那双手拎着食盒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层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的人才有的痕迹,绝不是寻常寄居的小姐。他不动声色地跟上去,看着她拐进旁边的支弄,停在一扇爬满爬山虎的木门前。门环是黄铜的,被磨得锃亮,上面刻着个模糊的“苏”字。
女子抬手敲门,三轻两重,节奏古怪。门很快开了条缝,露出双浑浊的眼睛,看清是她,才把门让开。沈砚洲在对面的墙根停下,假装避雨,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门内的景象:狭小的天井里摆着口腌菜缸,缸沿搭着双绣了一半的鞋垫,针脚细密,是北平那边流行的缠枝莲纹样。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沈砚洲摸出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学生装的少女,眉眼间竟与刚才那女子有七分相似。照片是三个月前从一桩凶案现场找到的,死者是《申报》的主笔,胸口插着把银簪,与刚才那女子头上的一模一样。
雨小了些,沈砚洲转身往回走,刚到弄口,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时,那穿月白布衫的女子正站在三步开外,手里的食盒已经空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先生跟着我走了三条弄堂,是要买绣品,还是要找人?”
她的声音很清,带着点北平口音,尾音微微上翘,却没什么温度。沈砚洲收起怀表,目光落在她鬓角的水珠上:“苏小姐?我是沈砚洲,想问问关于三个月前……”
“我不认识什么苏小姐。”女子打断他,转身就要走,却被沈砚洲拦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抽出里面的照片:“这是在顾主笔的书桌上找到的,背面写着‘蘅卿亲启’。”
女子的脸色瞬间白了,握着门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雨又大了起来,打湿了她的鬓发,那根素银簪子在湿漉漉的发丝里,像条蛰伏的银蛇。“顾先生的事,我听说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仍强作镇定,“但我不认识他,这照片……许是弄错了。”
沈砚洲注意到她的右手悄悄往身后缩,那里藏着什么?他正要开口,却见女子突然转身,快步走进那扇爬满爬山虎的门。门关上的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夹杂着压抑的啜泣。
第二天清晨,沈砚洲又去了福佑里。这次他没找苏蘅卿,而是敲开了烟纸店的门。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见是他,脸上的笑立刻垮了:“沈先生,您就别为难我了,那苏小姐是三个月前来的,租了那间老屋,平时除了买米买菜,几乎不出门。”
“她表亲家呢?”
“哪有什么表亲家!”老板压低声音,往左右看了看,“那是她托人找的借口,听说……听说她是从北平逃来的,跟家里闹翻了。”他忽然凑近,“前阵子有几个穿黑褂子的来找过她,凶得很,问她是不是认识个姓顾的。”
沈砚洲的心沉了沉。穿黑褂子的,十有八九是军统的人。顾主笔死前正在调查一桩军火走私案,牵扯到不少军政要员,难道苏蘅卿也卷在里面?他谢过老板,刚走到弄堂口,就看见苏蘅卿拎着个包袱从老屋出来,脸色苍白,像是要出门。
“苏小姐要走?”沈砚洲拦住她。包袱很沉,压得她肩膀微微倾斜,露出的手腕上有圈淡淡的红痕,像是被绳子勒过。“沈先生若再纠缠,我就报巡捕房了。”她的声音发紧,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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