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洲站在福佑里弄堂口的老邮筒旁,指尖捏着封牛皮纸信封,指腹蹭过粗糙的纸边。邮筒是民国初年的样式,铜皮被岁月磨得发亮,投信口的边缘卷着圈锈,像只苍老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往来的行人。雨停了三天,石库门的青砖墙上还洇着水痕,墙角的青苔在潮湿的空气里疯长,散发着泥土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信封里装的不是信,是从顾主笔账本上抄录的几页关键内容——关于军火走私的码头交接时间。沈砚洲昨晚在墙缝里翻账本时,发现夹层里藏着张地图,标注着法租界与华界交界的十六铺码头,上面用红笔圈着个仓库的位置。他不敢把原件带出来,只能连夜抄录,字迹尽量模仿顾主笔的笔锋,连涂改的痕迹都刻意仿了几分。
“沈先生,又来寄信?”烟纸店老板探出头,手里摇着把蒲扇,扇面上印着的“哈德门”香烟广告已经褪色。沈砚洲点点头,眼角的余光扫过弄堂深处——第三个门牌号的墙根下,蹲着个穿黑布短打的汉子,正假装系鞋带,眼睛却不住地瞟向邮筒。是军统的人,从昨天起就守在这儿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信封投进邮筒,金属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弄堂里格外清晰。转身时,他故意撞了下烟纸店的门框,怀里揣着的另一张纸条滑进袖口——那是给苏蘅卿的暗号,写着“晚八点,老地方见”。所谓的老地方,是弄堂中段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的旧报箱,箱锁早就锈死了,只有他们俩知道,箱底有块松动的木板。
往回走时,沈砚洲感觉到那穿黑布短打的汉子跟了上来。他拐进一条卖腌腊的窄巷,油布棚下挂着的腊肉滴着油,落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油洼。汉子的脚步声在巷口停了停,似乎在犹豫——这种烟火气重的地方,反而不方便动手。沈砚洲嘴角勾起抹冷笑,加快脚步拐进另一条岔路,等再出来时,已经绕到了法租界的霞飞路。
傍晚的霞飞路华洋杂处,黄包车与汽车在柏油路上交错,法国梧桐的叶子被夕阳染成金红。沈砚洲走进家咖啡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杯黑咖啡。玻璃窗外,穿西装的洋人搂着旗袍女子走过,报童的吆喝声夹杂着电车的铃铛响,一派歌舞升平,谁能想到几条街外的石库巷里,正藏着刀光剑影。
他从口袋里掏出怀表,表盖内侧的照片上,苏蘅卿的学生装身影在暮色里有些模糊。沈砚洲忽然想起三天前在煤球房里,她掉在地上的那根素银簪子——珍珠缺口处隐约有刻痕,当时没来得及细看,现在想来,或许藏着别的秘密。他抿了口咖啡,苦涩的味道漫过舌尖,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北平来的女子,了解得实在太少。
七点半,沈砚洲准时出现在福佑里弄堂口。穿黑布短打的汉子还守在邮筒旁,只是换了个姿势,靠在墙上抽着烟,烟蒂扔了一地。沈砚洲绕到支弄,顺着排水管爬上一个矮墙,墙那边是户人家的后院,种着棵石榴树,枝头挂着几个青黄的果子。他记得苏蘅卿说过,张妈女儿家就在这附近。
从后院翻出来,正好落在歪脖子槐树下。暮色已经浓了,旧报箱在树影里像个沉默的铁盒子。沈砚洲蹲下身,指尖摸到箱底的木板,轻轻一抠,果然松动了。里面没有苏蘅卿的回信,只有半块被压碎的绿豆糕,糕饼里嵌着颗小小的红豆——这是她的暗号,意思是“不安全,换地方”。
他刚要起身,就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沈砚洲猛地转身,看见苏蘅卿站在石榴树的阴影里,月白布衫换成了件藏青旗袍,领口别着枚银质的梅花扣,正是那天掉在煤球房的素银簪子改的。她的头发盘得更紧了,鬓角别着朵白茉莉,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若有若无。
“跟我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转身往弄堂深处走。沈砚洲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上,缠着圈纱布,走路时微微有些跛——是那天被绊倒时擦伤的,还没好利索。
他们走进条堆满藤椅的窄巷,苏蘅卿忽然停在最里面的藤椅旁,弯腰抽出椅腿里藏着的钥匙。打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里面竟是间废弃的阁楼,空气中弥漫着樟脑丸的味道,墙角堆着些旧家具,蒙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军统的人查到张妈女儿家了。”苏蘅卿摘下梅花扣,放在桌上的铜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昨天半夜敲门,说是查户口,我从后窗跳出来,躲在这阁楼里,是张妈托人捎信说你留了暗号。”她的声音有些哑,眼角带着红血丝,显然是没睡好。
沈砚洲掏出抄录的账本,推到她面前:“码头的交接时间,我标在后面了。你看看,是不是和顾先生跟你提过的一致?”苏蘅卿拿起纸,指尖划过“七月十五,子时”几个字,脸色忽然变了:“不对,顾先生说过,他们从不在月圆夜交易,说是怕被巡捕房的探照灯照到。”
沈砚洲的心一沉。他果然没抄对关键信息。“账本原件里,这处是不是有涂改?”苏蘅卿抬头看他,目光锐利,“顾先生有个习惯,重要的数字会先用铅笔写,确认无误再用钢笔描,你这上面没有铅笔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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