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苏蘅卿站在石库门二楼的老虎窗前,看着雨丝斜斜地织进天井,青砖地面的水洼里浮着片被打落的白玉兰花瓣,像只失了魂的白蝴蝶。楼下传来王阿婆的大嗓门,正隔着雨幕跟对门的张太太说闲话,字句里夹着“新来的那个苏小姐”“听说男人跑了”之类的碎语,像湿抹布似的糊在人耳朵上。
她轻轻合上窗,木框发出“吱呀”的轻响。这扇窗的插销早就坏了,得用根红头绳缠着才关得严实——是上周搬来时发现的,房东说“凑合用吧”,她便自己找了绳来缠。桌上的青瓷碗里,还温着半盏没喝完的碧螺春,茶叶沉在碗底,舒展成一片片淡绿色的羽毛,像极了母亲生前养在青花瓷瓶里的那束。
“咚咚咚。”
敲门声来得突然,惊得碗里的茶叶颤了颤。苏蘅卿拢了拢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旗袍的滚边绣着几枝兰草,是她连夜赶出来的活计,本想明天送到霞飞路的“锦绣阁”换些米粮。门环是黄铜的,被雨水淋得发亮,她透过猫眼往外看,心猛地跳了一下。
门外站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身形挺拔,手里举着把黑色的油纸伞,伞沿的水珠顺着伞骨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的皮鞋沾着泥,显然是从雨里走过来的,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门楣那块褪色的“德茂里”木牌上,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请问,这里是苏蘅卿小姐家吗?”男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低沉温润,像浸在清泉里的玉。
苏蘅卿解开红头绳,轻轻拉开门。雨风带着湿气扑进来,吹得她鬓角的碎发贴在脸颊上。男人往后退了半步,伞往她这边倾了倾,露出腕上块银灰色的怀表链,链坠是个小巧的钢笔形状,在雨光里闪着细弱的光。
“我是沈砚洲,”男人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沾着茶渍的指尖,“从‘锦绣阁’苏老板那里听说,您手里有幅吴湖帆的《烟雨图》?”
苏蘅卿的指尖猛地收紧。那幅画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卷在樟木箱最底下,她只跟苏老板提过一次,说是急用时想出手,没承想他竟告诉了旁人。她往后退了半步,想关门,却被男人看穿了心思。
“苏小姐别怕,”沈砚洲的目光掠过她旗袍袖口磨破的边角,“我不是来强买的。家母生前最爱吴先生的画,下个月是她的忌辰,我想找幅真迹供奉,价格好商量。”
雨突然大了些,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噼啪”的响。天井对面的王阿婆探出头,见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眼睛顿时亮了,扯开嗓子喊:“苏小姐,是亲戚来啦?要不要借把伞给这位先生?”
苏蘅卿的脸瞬间涨红,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吧,雨大。”
客堂间很小,摆着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椅子的扶手上包浆都磨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沈砚洲收起伞,伞尖在门后的铜盆里磕了磕,水珠溅在青砖地上,晕出小小的湿痕。他注意到墙角堆着个半开的木箱,里面露出件银灰色的狐裘,毛边有些发黄,显然是旧物。
“画……我暂时不想卖。”苏蘅卿给她倒了杯凉茶,茶杯是粗瓷的,边缘缺了个小口,“苏老板许是误会了。”
沈砚洲没接茶杯,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幅十字绣上,绣的是“平安”二字,针脚细密,只是“安”字的宝盖头歪了半寸,像是绣到一半被什么事打断了。“苏小姐是苏州人?”他突然问,“这绣法带着点苏绣的影子。”
苏蘅卿的手猛地一颤,茶水溅在旗袍前襟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斑。她确实是苏州来的,三个月前跟着丈夫沈文轩来沪,没承想他拿了家里的钱去赌,输光后便再没回来,只留她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石库门。
“先生认错人了。”她别过脸,看向窗外的雨,“若是为了画来的,就请回吧。”
沈砚洲却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放在八仙桌上,推到她面前。“这里面是两百块法币,”他的声音很轻,“就算不买画,也请苏小姐收下。看您的样子,想必是遇到难处了。”
信封很薄,但苏蘅卿能感觉到里面纸币的硬度。她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昨天房东来催租,说再交不上就卷铺盖走人;王阿婆的儿子在巡捕房当差,总借着收捐的名义来搭话,眼神黏糊糊的让她发怵。这两百块,足够她撑过这个月了。
“无功不受禄。”她把信封推回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层薄茧,不像养尊处优的少爷。
沈砚洲的目光落在她磨破的袖口上,忽然起身走到墙角的木箱旁,弯腰从里面抽出那把旧狐裘:“这狐裘是宣统年间的老物件,毛针虽旧,但底子是好的。我认识霞飞路‘皮货张’,让他重新硝制一下,至少能值五百块。”
苏蘅卿愣住了。这狐裘是母亲给她的嫁妆,她一直以为不值钱,才随意堆在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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